烏孫王宮極盡奢華。遠望去,見紫柱玉頂、雕梁畫棟,說不盡的富麗堂皇。走入宮中,見樓閣環簇、廊腰縵回,看不盡的瓊樓玉宇。宮中所列,白玉塌、楠木椅、琉璃盞、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無不美輪美奐。宮中所用,瓊漿玉液、珍饈美饌,五味俱全。
此地原來是月氏人的王宮,那月氏是為當時西北第二大國,王宮規模遠非其他小邦可比。與簡陋的匈奴單于庭相比,更是豪華太多。初來幾日,伊稚斜頗為驚奇,在這宮中四處閑逛。可時間一久,也漸感無趣。諾大個王宮中,所有人都對他禮遇有加,卻無一人能和他推心置腹的聊聊天,令他大感寂寞無聊。
這一日,伊稚斜打聽好了拉莫力祖孫的住所,領著兩名匈奴侍衛出宮,打算去找哈圖聊天解悶。
他三人不敢招搖過市,穿了身便服,走到城中。只見市肆繁華,比之前幾日更為尤甚。許是附近的烏孫流民聽聞復國之事,皆匯聚入昭武城中。
三人東拐西繞,找到一間平平無奇的院落。此處地處偏僻,卻是門庭若市,好多烏孫人排在門口,等著看病抓藥。
眾人見伊稚斜大搖大擺走向院門,完全沒有排隊的意思。登時跳出好幾個人指責謾罵起來。伊稚斜身后兩位匈奴侍衛挺身而出,左推右搡,粗魯地推開眾人。旁人一瞧,這十多歲的孩子如此囂張霸道,多半是貴族子弟,也就無人再敢喝止。
伊稚斜正要邁入。里面拉莫力聽見吵嚷之聲,也匆忙走出,兩人險些撞個滿懷。
拉莫力吃了一驚,說道:“殿…。”殿字剛剛吐露,又咽了下去。只因他前幾日也聽說伊稚斜遇刺的事,又見伊稚斜此時穿一身便裝,就已想到不該暴露其身份。改口道:“快快請進,你的腿傷好了?”說話間讓出院門,讓伊稚斜走在前面。
伊稚斜步入院內,邊走邊道:“多虧了老伯你醫術高超,否則也好不了這么快。”他一進來,就左右顧盼,找尋哈圖的身影。卻見院中滿是病患,有幾個病癥較輕的,站在角落等待;有幾個身子發軟,愁眉苦臉,坐在凳子上;還有幾個斷手斷腳,躺在草席上動彈不得,口中不斷呻/吟道:“老神醫快給我解了苦楚吧。”
拉莫力頗感為難,想要去看看那人傷勢,又怕怠慢了伊稚斜。跟著問道:“你找老頭我,是不是哪里傷勢沒好的完全?”伊稚斜搖頭道:“你忙你的去吧,我是來找哈圖的。”拉莫力點點頭,指著后院道:“哈圖在后面研藥,請去吧。”
伊稚斜向身后兩侍衛吩咐道:“你二人在此等候。”言罷獨自走向后院。
穿過廳堂,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園子,當中有一片花圃,長滿了紅蓼,紅彤彤算不好看,倒是頗為鮮艷。此花可以入藥,據說有活血、止痛、消積的作用,且效果不俗。左右兩側空地上,皆堆滿了藥材。園中放著一個小板凳,前面還有一盞白瓷缽。
伊稚斜瞧了半天,不見一個人影,暗暗詫異。他走到瓷缽前,見缽中還有已經搗好的藥粉,顯然這活沒干完,人就先跑出去了。
伊稚斜自言自語道:“這小子,跑哪去了?”他沒見到哈圖,自然不愿就此離去,閑來無事,在園中東瞧瞧西看看。
沒過多久,一個胖胖的小孩從籬笆下鉆了進來,正是哈圖。他冷不防看見院中站著個人,先是一怔,待看清那人背影,就喊道:“大…大哥?”
伊稚斜轉身看來,正瞧見哈圖臉上臟兮兮的趴在地上,十分滑稽。他心中本有怨氣,想著見到哈圖,怎么也要先奚落他一番。可此時看見哈圖那憨憨的臉頰,又聽他叫一聲大哥,這股氣登時消了大半。
伊稚斜冷著臉說道:“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大哥?你說說,這些天你去哪了?”哈圖心中有愧,急道:“我…那個…這…。”
伊稚斜見他話都說不明白,暗暗好笑,打斷道:“你慢慢說,要是真有理由,我又怎么會不諒解。”
哈圖重新組織語言,這才說的清楚:“大哥,那日我從你那回去,第二天就隨爺爺進城,給受傷的烏孫騎兵治療,一連半月,天天如此。后來我聽說你也進城,那些刺客也沒傷到你,就…就…。”
伊稚斜沉聲道:“就怎么了?我進了城,你也不來見我。”哈圖歉然笑道:“一來我實在進不了王宮,二來,這個…這個…,嗯,我帶你去看看吧。”
伊稚斜暗暗稱奇,心道:“這家伙莫非還能有什么秘密?”他倒不認為哈圖能坑害自己,就安然跟在其后面。
兩人沿著哈圖進來的狗洞,依次爬出園子。此處已近城郊,園外就是一片大草地,三面盡是荒涼景象。雜草叢生,足有半丈之高,兩個孩子一旦踏入,立時沒入草地不見蹤影。
哈圖在前引路,伊稚斜緊跟其后,生怕跟丟了哈圖,迷失在茫茫荒原之中。兩人走了百余步,前方赫然出現一個雜草搭成的棚子。
伊稚斜驚異地看著哈圖,問道:“你搭的?”哈圖道:“當然了。”說著走上前去,揭開草棚,里面露出一個小孩來,約莫也只有八九歲的年紀。他腹部包著繃帶布條,上面已被血色浸透,染成了深紅色。
正當此時,那小孩由睡夢中驚醒,先是茫然地看向哈圖,隨后正瞥見伊稚斜。他的雙眉驟然蹙起,雙瞳好似要噴出火焰一般,破口大罵,說的卻是月氏語。
伊雉斜微微一驚,自問與此人素未蒙面,實在不知這憎恨是從何而來啊?
哈圖慌張地捂住小孩的嘴,道:“你不要命了,要是引來別人可就完了!”那人也不知聽沒聽懂,掙扎了一會兒,總算不再叫喊了,兀自橫眉怒目,雙手緊抓著地上的雜草。
伊雉斜詫異道:“這人是誰?我看他敵意不小!”哈圖搔了搔頭發,言道:“他是我偶然救下的。幾日前我上茅房時,見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就把他帶了回來。我估計他是認出大哥是匈奴人,才會如此狂躁!
伊雉斜神色凝重,說道:“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這樣來歷不明的人也敢救下?”哈圖連忙道:“大哥,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否則這人必死無疑,你瞧他跟我差不多大,能做什么壞事?”
伊雉斜盡管并不贊同,可尋思:“若是說了出去,哈圖怕是再也不信任我了。算了,幫他隱瞞一次。”驀然間,又想起那日所見一連串小孩的頭顱,只覺頭皮一陣發麻,更不愿對這小孩痛下殺手。他沉默了一陣,問道:“你爺爺也知道此事?”哈圖道:“爺爺原來不讓我救他,幾次想將他丟下,都是我拼命攔住的。”伊雉斜嘆息一聲,才說了句:“那你打算如何處置這人?”
哈圖正自安撫那小孩,輕輕摩梭著小孩的胸脯,一邊說道:“那還不簡單,等他腿傷養好了,就把他放走。”伊稚斜嗤笑道:“你想的太簡單了,這家伙獨自一人如何生存?要么被野獸叼走,要么在野外餓死。”哈圖道:“你別小看這家伙,他可比咱倆都熟悉這里。前幾日他在地上畫了個圖,意思說只要我把他送到那里,他就能找到族人。”
伊稚斜微微點頭,道“既如此你可要小心些,若是被別人看見,非定你一個叛國罪不可。” 哈圖只裝作沒聽見一般。待那小孩又睡著了,兩人返回到園子,聊起近日發生的趣事。到得晚間,伊雉斜在這吃過晚飯,才回到王宮。
打這以后,伊稚斜每隔兩三天,就要到宮外找哈圖玩耍。日子一天天渡過,那月氏少年的身子也漸漸痊愈,只是這少年對伊稚斜的敵意從未漸退,倒好像兩者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這讓哈圖百思不得其解。
這日,他二人在園中商議如何把月氏少年送出城去。若是仗著身份,將這少年明晃晃帶走,顯然不太合適。這滿城烏孫百姓,無不受到過月氏人的欺辱,如此做為,怕是要激起民憤。伊稚斜頭腦還算靈活,微微凝思,已經定下一策,向哈圖道:“你不用再犯愁了,明日就在家老實等著,我自有辦法。”哈圖心中一喜,說道:“就知道難不住大哥!”
第二日,伊稚斜領著四位匈奴騎兵早早出宮,命他們打扮成烏孫人的模樣,抬著一個不大不小箱子送到了拉莫力家中。
他們五人趕一架馬車,騎三匹高頭大馬,顯得十分莊重。拉莫力與哈圖祖孫二人早已站在門口相迎,卻聽伊稚斜說道:“醫士拉莫力,德行高尚、醫術高超,治愈無數烏孫兵將。獵驕靡大昆莫賜下黃金五百兩,以彰功績。”拉莫力施仁布德、救死扶傷早已深入民心,此話一出,圍觀的病患齊齊拍手祝賀。
隨即,伊稚斜命侍衛將箱子抬入大堂,揭開箱蓋,其內果有一錠錠金燦燦的黃金。伊稚斜將金子呈給拉莫力,又隨哈圖將空箱子搬進了后院。
哈圖叫那月氏少年趁機鉆進其中,當兩人重新抬出箱子,內里已經多了一人。伊雉斜又命侍衛將箱子抬放回馬車。幾個侍衛均察覺箱子中有什么東西,卻是心照不宣,誰也不愿說破,省著得罪了伊稚斜。
五人正要離去,哈圖趕上前來,稟道:“殿下,請讓小人陪你走一段路吧。”伊雉斜點頭道:“你跟來吧!”
一行人走到了街上。正遇一岔口,伊雉斜道:“各位隨我去城外走走!”說著驅馬向右走。后面幾個侍衛均以為不妥,一人勸道:“殿下,城外還不安全,卑職以為,您若想出城,還是再點些兵將吧。”伊雉斜微微一笑,從懷中掏出四個金錠,拋給侍衛,言道:“眾位打起精神,我們轉一圈就回來。”那幾個騎兵喜形于色,得了好處再不多言。
很快出了昭武城,一路向西,前方是蒼涼雄勁的祁連山,山勢連綿,山峰攢簇,重重疊疊好似海面上下起伏的波濤,氣勢澎湃。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戈壁,風光雄奇瑰麗,震人心魄。
正當幾人走到一處土坡下,伊稚斜勒馬駐步。眾人也紛紛停了下來,一個侍衛問道:“殿下,這就回城了嗎?”
伊稚斜道:“不是!我與哈圖有一些私事要解決,煩勞眾位先在坡下回避一陣。”那人遲疑道:“這…這太危險了,您瞧前方地勢陡然變得險峻,您萬萬不可孤身前往。再說若是百騎長知道我們沒跟守在您身邊,定要砍我等的腦袋。”另有人暗暗琢磨:“殿下到底有什么秘密?莫非是與小胖子仇怨,打算找個沒人地方偷偷將他殺了?”
伊稚斜仍是微微一笑,由懷中又掏出了四錠金子,比先前那金錠分量還要足,分給了幾人。那人接過金子,仍是有些遲疑,說道:“這個…這個…,我們不是與您作對,是擔心您的安危。”
伊稚斜道:“我也不讓你們為難,我倆個去去就回,絕不讓你們久等。”聽他如此說,幾個侍衛才點點頭。
隨后,伊稚斜領著哈圖坐上了馬車,駛向山坡之上。兩人來到陰面,正好避過侍衛們的視線。哈圖在那木箱上敲了三下,只聽吱呀一聲,箱蓋掀開,月氏少年冒出頭來。他眼睛轉了轉,先是張望了一遍,又指向不遠處另個一山坡。
伊稚斜對哈圖道:“走!我們回去吧!”哈圖有些依依不舍,月氏小孩亦是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哈圖。此時此刻,伊稚斜覺的月氏少年對自己的敵意變弱了許多,并不像先前那般濃烈。
哈圖道:“大哥,反正都走到這了,不妨用馬車送送他。”
伊稚斜稍稍沉吟,也點點頭。他并非全是想送這少年,只因塞外風景太美,讓人流連忘返,好不容易出城,若沒看個夠,未免有些可惜。
三人同坐馬車,一盞茶的功夫,又駛到了對面的山坡。哈圖走下馬車,雙手展開,要擁抱那個少年,眼中隱隱有淚花閃爍。
不料,月氏少年一把推開哈圖,瘋了一般沖陰面奔去,一邊跑一邊叫喊,不知說的什么。
突來的變故,把兩人嚇了一大跳。伊稚斜心念電轉,叫道:“不好!這小子沒懷好心眼。”拉起哈圖,連忙掉轉馬車。
果然,沒一會兒的功夫,一隊騎兵由山坳中沖殺上來,各個卷發白膚,全是月氏人。
馬車笨拙,沒跑出多遠就被騎兵趕上。伊稚斜胸中半點主意也無,只得暗暗叫苦。哈圖慌張無措,只知大呼小叫,直喊道:“大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伊稚斜使勁搖著他的手臂,喝道:“你小子給我振作一點!”
轉眼間,敵人已經包抄上來,有七八人騎馬繞到了前面。伊稚斜拔出寶刀,打算拼命一搏。只聽“嗤”一聲,雕翎箭破風而來,沒入他的肩頭。
伊稚斜跌下馬去,模模糊糊,仿佛瞧見哈圖拾起長生天之刃,剛反抗幾下,也被捉住。他眼前一黑,再也堅持不住,終于暈了過去…。
伊稚斜昏昏沉沉,忽然聽見“啪”一聲響,身上一陣火辣辣的,隨即肩頭的劇痛也漸漸傳來。伊稚斜猛然醒來,發現身處一間營帳中,自己與哈圖都被捆在架子上。面前有一位月氏男子,身旁正是那月氏少年。
伊稚斜瞪向那少年,怒道:“混賬!我們好像救你放你,你卻恩將仇報,月氏人當真都是畜生!”那少年聽不懂他的叫罵,又即揮鞭打來,一道血淋淋的印子添在伊稚斜胸前。少年第二鞭則打向哈圖。哈圖猛然驚醒,簡直不敢相信眼前境況,驚恐地大叫起來。伊稚斜道:“兄弟,你莫怕,我在你身邊呢。”
那少年仍不解氣,第三鞭、第四鞭…,第七鞭、第八鞭,沖著二人瘋狂抽打。終究是打伊稚斜多一些,不一會兒時間已將他打的破開肉綻、鮮血淋漓。
伊稚斜生性暴戾,越是挨打,那狂暴的性子越是抑制不住,沖著月氏少年破口大罵,什么污言穢語都蹦了出來。
旁邊的月氏男子生怕伊稚斜被打死,連忙按住了鞭子。伊稚斜喝道:“打啊!怎么不打啦!”
月氏男子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匈奴王子,你殺了塔布的父親,難道還指望他報答于你嗎?”塔布正是月氏少年的名字。
伊稚斜先是驚奇此人竟會說匈奴話,聞言又恍然大悟,原來那日的刺客就是塔布的父親,自己與他正有殺父之仇,如此一來,人家逮住自己也是理所當然,反倒是哈圖受了連累。
伊稚斜冷哼一聲,不再應答。哈圖稍稍鎮定下來,慚愧地道:“大哥,都怪我錯信了旁人。”伊稚斜嘆道:“事已至此,這些話別說了,哈圖,別怕!”
月氏男子冷笑道:“你都已經自身難保了,還想奉勸別人?不愧是冒頓的孫子,有幾分膽色。”
伊稚斜自知身陷囹圄,可能免不了一死,不禁也是心中惴惴。可他向來高傲,絕不愿在敵人面前勢弱,且那暴戾的性子一旦展露出,便如天不怕、地不怕一般,十分之桀驁不馴。
他稍緩心神,說道:“你們到底想怎樣?如果是要錢、要馬,我有的是!”月氏男子道:“小子,我們死了這么多人,要錢、要馬怎么足夠?想要我放你走也不是不行,只要你說出獵驕靡的寢殿在哪,立馬放你回去。”原來獵驕靡一入昭武城,就將王宮大改特改,已和原來大不相同。這些月氏人想要刺殺于他,卻找不到其寢宮所在。
伊稚斜心中一凜:“這些月氏人當真膽大包天,竟然想著要去刺殺獵驕靡?我若說了出去,馬上就得被殺死,嗯,絕不能說!”他打定主意,索性不再言語。
月氏男子冷冷地盯著他,道:“怎么?你不想活命了?”伊稚斜嗆道:“活命?我說出來,你能讓我活命嗎?”
月氏男子打了個哈哈,森然道:“能不能活命,還不是我說的算!你不說,有的是苦頭。”說話間,搶過塔布手中的鞭子,手腕一旋揮舞出去。如此揮鞭之法,與旁人截然不同,打到人身上時,鞭尾如化作鋼錐一般,瞬間鉆出一個血洞來。這下打在大腿上,雖不致命,卻是痛入骨髓。伊稚斜呲牙咧嘴,忍不住哀號起來。
月氏男子道:“看你還能挺多久!”揚手又是一鞭。伊稚斜高聲叫罵,許多骯臟下流,匪夷所思的言語層出不窮。
那月氏男子即便精通匈奴語,仍是只能聽個一知半解。他心知對方所言絕非好話,偶有幾句穢語入耳,不禁越聽越怒,手中鞭子不斷揮擊,沒過多久,已將伊稚斜打的奄奄一息。
哈圖又驚又怕,連連哀求道:“求求你別打了!求求你別打了!” 月氏男子轉頭看向哈圖,道:“他是個硬骨頭,我看你小子怕是個軟的!”話音未落,手中長鞭陡然擊向哈圖。
可憐哈圖皮軟肉嫩,數鞭抽打之后,渾身已是皮破肉爛,鮮血淋漓,實在慘不忍睹。他顧不得哀求,只是撕心裂肺的號叫:“我要疼死了!我要疼死了!”。
那月氏男子如此施暴,一來是為逼供,二來則是純粹為發泄心中怨恨。他耳聞叫聲凄慘,更感快意,一鞭快似一鞭,臉上的神情也愈發猙獰。
伊稚斜幾欲昏迷,聽見哀號又微微轉醒,瞧見哈圖如此慘狀,斷斷續續說道:“你…你別在…打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月氏男子收起鞭子,饒有興致地望向伊稚斜,言道:“哦?我看你倒挺在乎這小胖子的。很好,很好!”說話間,他眼珠一轉,也不知在想什么毒策。隨即對塔布低聲吩咐幾句。那塔布轉身走出帳篷,不一會兒又走了回來,手中多了一把長刀。
伊稚斜抬頭一瞄,便認出對方手中正是自己的佩刀長生天之刃。此刀乃匈奴至寶,落在敵人手中,乃是奇恥大辱。只不過他眼下自身難保,早已無暇顧及這些事情。
月氏男子接過寶刀,不斷摩梭著刀背,嘆道:“果然是好刀!好刀!”忽然挺刀劈出,正砍在伊稚斜面前半尺之處,所攜裹的風勢,便將其額前的頭發斬落下來。
伊稚斜被折磨的筋疲力盡,更自知難逃一死,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甚至都沒看向刀刃一眼。
那月氏男子見他小小年紀,寶刀臨頭,眉頭不皺面色不改,心感佩服,嘆道:“真不愧是單于后裔,膽色超然。只是你能不怕,這小胖子就能抗的住嗎?”說完,便將刀指向哈圖。哈圖嚇的身子一縮,眼神盯著刀尖,神色尤為驚恐。
伊雉斜憤然罵道:“是個漢子,痛痛快快殺了我倆,月氏人果然都是畜牲不如的東西!”
月氏男子回嗆道:“你匈奴人、烏孫人把我們孩子的頭顱斬下,系在馬上,挑在長槍上,這不是畜牲不如?”
伊雉斜無言以對,他親眼所見匈奴人虐殺月氏的老弱婦孺,對方以牙還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不過受虐之人卻成為了自己與哈圖。
那月氏男子開始控訴匈奴人的惡行,說到悲憤之時,臉上的肌肉抽動不已。
只聽他恨恨地道:“我的兒子也不過八歲的年紀,就是死在匈奴人手中。那日,你們沖進城來,一刀砍死了我兒,砍倒了我,搶走了我的妻子。塔布的父親,正是因你而死!”說到此處,他已是淚流滿面,又即怒吼道:“你說我該不該殺你兩個報仇?”伊雉斜仍然無話可說。
忽然,月氏男子長刀劃下,哈圖右手齊腕而斷,伴隨慘烈的哭嚎聲,殷紅的鮮血噴涌而出。片刻之后,第二刀毫無停頓,又斬向哈圖右臂,直將他小臂一齊砍下。
只聽哈圖不住叫喊道:“爺爺,救救我!爺爺,救救我!大哥,救我啊!”
這聲音就如一把無形鐘杵,不斷撞擊著伊稚斜的心靈,終于擊碎了他心中的驕傲。伊稚斜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哀求道:“我說!我說!求你放了我倆!”
月氏男子神情無比猙獰,泄憤的快感已經沖散了他的理智,第三刀驟然落下,砍斷了哈圖的左手。
伊稚斜嘶聲喊道:“不!不!不要!”可現實不會因弱者而改變,第四刀又劈下來。哈圖忍受不住,身子奮力向前探去,刀鋒劃過了他的脖頸,他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伊稚斜呆若木雞,實在無法接受,他從小到大唯一的伙伴竟然就在他面前被人殘忍殺害。淚水充盈他的眼眶,給雙目染上了猩紅色。一生的恨意,便由此點燃。
月氏男子滿臉獰笑,倒好像殺的是仇人的兒子。半晌之后,他提刀架在伊稚斜脖頸上,威脅道:“快說!不然你與他下場一般!”
伊稚斜恍若無聞,斜目看過來,那眼神如同兩柄銳利的匕首。月氏男子與之目光一交,便即錯開,怒道:“你想死還是想活?快說!”他雖出言威脅,實則并不愿真傷了伊稚斜的性命,畢竟冒頓的孫子可不是隨意能抓到的。
眼下月氏王族西遷,在伊犁河岸重建一支部落,仍稱叫月氏。那男子自忖,將來說不定還要與匈奴人、烏孫人多番較量,那時手握這樣一位匈奴王子,便能爭取到不少優勢,乃是百利無弊。
伊稚斜一門心思只想為哈圖報仇,而這男子也不肯就此罷休,兩人一時間僵持起來。就在此時,突然一個人闖進帳內,嘰里咕嚕好了幾句話。伊稚斜只聽見一個名字叫“普什圖”,心想這必是那男人的名字,就暗暗記在心中。
普什圖眉頭緊鎖,扯著塔布急匆匆奔了出去。俯仰之間,一個大漢快步走來,解開伊稚斜身上的繩索,將他一頭塞進麻袋之中,抗在肩上走出大帳。
伊稚斜頭暈目眩,只聽見周圍聲音雜亂,不少人大呼小叫,顯得頗為惶急。他隱約感覺,這些人似乎在抓緊撤離。
“難道說獵驕靡來救我了?”他心想此念,又存了一線希望。可隨后就被人重重摔在了馬背上,又被粗韁繩固定。再然后,就只能感覺到無盡的顛簸。伊稚斜心中苦恨,外傷也是不輕,折騰沒多久就暈了過去。
日升日落,數十月氏人瘋狂向西而逃,后面追趕的則是烏孫上千騎兵。獵驕靡親率大軍,勢要將這伙月氏游兵盡數殲滅。可月氏盛產西極寶馬,這些人所騎俱是日行千里良駒。如此兩相追趕了一日,烏孫人反而遠遠落在了后面,到了夜里已經看不見身影。月氏人絲毫不敢懈怠,強忍疲憊,繼續向前狂奔。
又過兩日,但見前方有一險峻的隘口,山路蜿蜒崎嶇,四面重巒疊嶂,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此關名為猩猩峽,乃是雍涼之地與西域的分界口。出了猩猩峽就是龜茲、大宛、樓蘭、呼揭等西域二十國的地界,再也沒有匈奴人與漢人。
這些月氏游兵被追擊數日,早就人困馬乏,待到過了關口,一行人迫不及待安營歇息。
普什圖把伊雉斜扯出了麻袋,綁住手腳,得意洋洋指著西邊說道:“再又一日就到了大月氏,你永遠也回不去了,永生永世都要做我們的奴隸。”
伊雉斜兩日不進水食,便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用目光瞪著對方。普什圖輕蔑一笑,扯下一塊肉干,喂進伊雉斜嘴前,說道:“吃吧,留你性命還有大用”。
伊雉斜帶著濃濃的恨意,大口咀嚼,心中只想:“今日你不殺我,我一定殺你血恨,只要活著就有報仇的希望。”普什圖嘲弄幾句之后,也感困頓就回帳休息了。
夜里,寒風瑟瑟,偶有幾聲胡雁哀鳴,頗有蒼涼之意。伊稚斜靠著胡楊樹旁,呆呆地瞪著眼睛。他白日昏睡了許久,現在是一點困意也無,心中只尋思如何報仇血恨。
夜靜更深之時,四周一片萬籟俱寂,忽然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響。伊稚斜頭也未回,便能察覺到這人是沖自己走來,而且動作躡手躡腳,顯然十分懼怕暴露行跡。他暗道:“難道是什么人有心救我?”可直覺告訴他并非如此,那人越走越近,他只感后背一絲涼意。
伊稚斜回頭一瞥,見竟是那月氏少年塔布,正自惡狠狠地盯著自己。轉眼間,塔布手中長刀揮了過來。伊稚斜順勢向前一倒,堪堪避過這斬頭之厄。
塔布一擊不中,立馬將刀鋒豎起,照頭劈將下來。伊稚斜輕輕一滾,避了過去。他二人動作著實不小,聲音卻又壓的極低。只因兩人均知,一旦聲音過大,被旁人察覺,這場廝殺便再難繼續。塔布心中恨極了伊稚斜,只盼一刀將他劈死,自然不愿白白做失此等良機。另一面,伊稚斜也是一般想法,寧愿被塔布砍死,也想咬掉這小子一塊肉來。若是僥幸能將塔布反殺,就能用他手中刀砍斷身上的繩索,從而逃出這里。
塔布第三刀追砍過來,伊稚斜身子如泥鰍一般,滾到了胡楊樹之后。便在此時,旁邊不遠處,一個躺在地上的大漢忽然打了個呼嚕。兩人不約而同,都靜立在原地,再不敢稍有異動。
直到四周又恢復寂靜,塔布雙手握柄,向下猛砍而去。他見連斬數下,竟連伊稚斜的一根毫毛也沒碰到,不由的有些焦急。因此這一刀力道委實不小,竟帶著一股破風之聲。
伊稚斜一驚,暗想若是向后躲閃,即便一時沒被砍中,也要越來越被動。他心思一動,便即向那塔布腳下滾去。
塔布猛擊之下,又砍了個空,更為著惱。忽覺腳裸劇痛難耐,竟是被伊稚斜狠狠咬了一口。塔布忍不住低聲哼了一下,手中刀不敢停頓,連忙向下刺去。
二人雖然都是少年,可細究之下差距還是不小,相差四歲,但十二歲的伊稚斜比八歲的塔布壯實許多。他輕輕一拱,便將塔布壓在地上。按住塔布的手腕,張開嘴在其身上胡亂撕咬,如同瘋狗一般。
塔布驚恐萬分,失聲喊道:“救命!救命!”幾聲叫喊打破了夜空下的寂靜,旁邊一個大漢猛然坐起,三步兩步跑了過來,一把扯起伊稚斜,對著他的臉就是兩個耳光。
那塔布趁機坐起,拾起刀子,便欲向前捅去,不料手卻被人握住。轉頭一瞧,卻是普什圖。塔布叫道:“叔!讓我殺了他,給我爹報仇!” 普什圖晃頭道:“不行!這個人哪怕你再恨,現在也不能殺。你爹是我大哥,你說叔怎能不為他報仇?可是我們不能不為其他人做打算。不僅不能殺此人,我們還有告訴匈奴,這小子就在我們手中,活的好好的,讓他們心有顧忌!”塔布雙眉緊皺,滿是不甘之情,終于還是點了點頭。似他這般年紀,本該是最為任性的時候,可生在亂世,逼的他不得不懂事起來。
伊稚斜被那大漢單手提起,雙腳離地一尺多高。只見他神色猙獰,滿口鮮紅,有塔布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雙瞳兇光四射,惡狠狠地掃視眾人。
普什圖抿了抿嘴,道:“你老實一點!”伊稚斜嘿嘿邪笑,森然道:“這小子想殺我,難道我就不能咬他?”
普什圖哼了一聲,道:“你好好享受幾日吧,等到了大月氏,有你罪受!”說著拖起伊稚斜,走進帳內,將他扔在地上,自顧自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