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又飄起了雪。
雁丘高高立在城外之外高地上,衣袂翻飛。
天陰沉沉的,只聽得呼嘯而過的北風掠過荒原之上的枯草發出嗚嗚的聲響。
而對面那人依舊像一尊銅像一樣立在那里不動如山,血紅色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張臉,僅可以見他嘴唇緊緊抿在一起。
兩人一路從城墻之上打到此地,只聽得不遠處的喧囂聲依然滔天,雖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但想來大局已定,反抗者不過寥寥。
雁丘一臉沉郁冷冷問道“閣下為何不還手?”
羅迦沉默久久不語,只余風聲喧囂,許久的沉默之后,他方才將臉上的面具取下,扔掉。
只見他細長的眉眼,于今日顯得格外蒼白無力,像極了一個羸弱的書生。
“沒有什么?”他輕聲道。
雁丘繼續質問道“葉家的人是你劫走的?”
羅迦點頭默認。
“陳懷鏡也是你劫走的?”
羅迦苦笑一聲“他在與不在根本不會影響大局,我沒有想到鼎鼎大名的葉將軍,竟然是同盟會的右使,便是是錯過這樣一個消息,這場斗爭里,我已經輸了,更何況陳懷鏡本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他長舒一聲“所以,我的錯誤不過是不該帶葉家人來此。”
雁丘上前一步道“錯,你的錯誤是不該出賣朋友,背信棄義,將別人的信任放在腳底下踐踏!”
羅迦的身體微微一晃,他臉色更加蒼白,久久不言。
只聽天邊一陣龍吟之聲,那聲音由遠及近,不過須臾便近在了咫尺之間,雁丘還未反應過來,便覺得一陣狂風夾著飛雪于兩人之間快速的卷起。
雁丘便見剛剛還靜若處子的羅迦突然之間騰身而起,以極快的速度撲向自己。
雁丘來不及多想,揮掌便迎上,電光火石之間,兩道身影于空中相遇,不同的是羅迦的手越過她的肩膀直直向她身后打去,而雁丘的掌心卻正對了他的左肩。
她甚至清楚的聽到他骨裂的聲音,隨即便以極快的速度轉身。
便見緊跟在她身后一身紅衣的消失許久的云中月,正極其詭異的出現在她面前。
羅迦的那一掌將他震出一丈距離,他踉蹌幾步之后方才停了下來。
而羅迦則嘔了口鮮血,握著左肩,退后兩步。
雁丘登時有些懊惱,憤恨的看了一眼云中月。
數月不見這家伙似乎比上次見他變了許多,他的眼白呈現一種妖異的紅色,臉上泛著不正常的青色,眼下有些青黑,那種感覺像是汞中毒一般。
他嗤嗤的笑著看向羅迦“你瞧,我根本我不必出手,你想保護的人卻想殺你,真是一場好戲啊。”
羅迦冷冷的看著他,不語。
忽然他的嘴上下動了動,轟隆里發出低鳴的聲音,那聲音初時極低,后來竟變成一股氣流,連帶他飄于他周身之上的飛雪都被遠遠的彈開。
只見他最初出發聲音時,云中月便似邪似得轟然倒地,隨即便極其痛苦的地上滾過來。
羅迦的聲音越來越快,最后竟然于他吐納之氣形成的氣流越來越大,宛如一個無形的鐘罩一般,直直向著于地上翻滾的云中月打去。
忽然一陣平地而起的大風翻卷著干枯的荒草與飛雪,以極快的速度前進著,突然些于半空之中飛起的東西形成了一個碩大無比的手,直直向著羅迦的天靈劈去。
羅迦一把拉住雁丘振臂一揮,便飛出數丈,躲開那碩大手掌的攻擊范圍,卻不想那掌心像是有智慧一般,在驅退兩人離開數丈之后,竟然一返回一把撈起躺在地上的云中月,像來時一般極快的飛了回去。
而羅迦也在那之后,便如強弩之末一末一般直直的倒下,他的嘴角不停的向外冒血,像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雁丘大驚,慌亂的摸了摸他的脈息,雖然紊亂但并沒有生命流逝的跡象,方才放下心來。
她一抬頭,便見遠處正朝著自己奔來的尺素,以及尺素身后的鳳蕭。
再看了看躺在身邊昏迷不醒的,臉色蒼白的如同一張紙的羅迦,竟然涌上一絲不明的蒼涼。
像是在亙古萬年的滄幽古道上,迷失了方向,尋不到前人蹤跡,亦找不到后方的,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鳳蕭飛奔至他身邊,看得出他的眼底滿是擔憂,就在他剛剛指揮救人的瞬間,便見雁丘獨身飛了出去,雖然知道那蒙面人的真實身份,但依舊少不了擔驚后怕。
尤其當他見到這詭異的大手,利用天地間萬物為武器來攻擊對方,縱是羅迦這樣的高手都不免中招,更何況她。
尺素上前一步,查探羅迦身上的傷勢,隨即看了略有深意的一眼自己的徒弟方才道“是上古鏡像之術!”
雁丘道“是非天?我之前被中過他的招,后來被羅迦救下,但他不是非天的兒子嗎?為何還要出手傷自己的孩子?”
尺素道“這種上古鏡像之術看不到自己要攻擊的人,只是通過一種魂系來感知,我想非天并沒有來北燕,他依舊在塔爾,只是……他這般的頻繁出沒到底為何?”
他說這話時,便盯著羅迦看了一眼,漆黑的眼底竟生出淡淡的殺氣,雁丘以為自己看錯了,一向謙和的師傅何時會露出這樣殺氣凌然的一面。
但那殺氣轉瞬即逝,再次看去仍是明亮的漆黑,宛如九天之上的星辰。
……
洛城的東華門被顧氏一脈的人再次敲開,臣服于西梁國十七年的北燕,再次以彪悍的姿態,向著九洲大陸之上的諸國展現其桀驁的民族氣節。
北燕天享十七年,十一月初三,這是一個舉國上下值得歡慶的日子。
北燕恢復帝號,宣布不再臣服于西梁鐵腕之下,恢復主權,順帝之了南風繼位,廢除天享年號,次年改元同德。
同德元年,注定是一個安分的日子,就在舉國上下沉浸在獨立主權,恢復帝制的時候,有御史戰戰兢兢的提出,現在北燕上下剛剛經過戰亂極需修養生息,以恢復國力,但若此時西梁聯合諸國討伐北燕該當如何?
所以他建議依舊按照往年慣例向西梁進貢,并割讓少許帶有礦藏的城市做為彌補獻給西梁,以求不戰。
被剛登基不久的顧南風給拒絕,道“陳懷鏡在時便是簽訂這樣喪權辱國的條例,倘若我再如此,那豈非寒了天下百姓的心,至今日起取消西梁在北燕的一切權限,肅清國內一切西梁官方勢力,至于其他,我會親自上表國書,向西梁皇帝表明。”
一句話將御史給堵了回去。
一時之間百官之中掀起一股暗流,暗指新帝不聽勸諫一意孤行,偏寵武將,不信文臣等等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論。
結果十日之后,西梁來了一封國書。
是身為監國的皇七子鳳蕭親筆書寫的。
內容大概就是首先恭賀新帝登基,其次是認為西梁國霸占了這么久北產的資源,以及再這樣霸占下去著實有點不太好意思,他提出了兩國之間還是要和平相處,共同發展,和諧共存的政治理念,并且同意新帝提出的這些要求,只是希望可以減免兩國之間的稅率,以實現兩國互利共贏的局面。
這封國書當然是會在朝堂之上當廷宣讀了,顧南風本還有一點猶豫,因為北燕的地勢得天獨厚,一向可以自給自足,就算是不與西梁通商,短期之內一樣可以恢復國力。
而西梁國則不同,該國缺乏重金屬的礦藏,農業發展確實比北燕要好一些,尤其是糧食布匹陶瓷果物等等……
眾臣聽完國書之后,喜上眉梢,紛紛感嘆西梁有大國風范,并沒有見北燕虛弱且剛經過戰亂,便要趁虛而入,而萬分慶幸。
但又見顧南風有些猶豫,立馬上前懇求,希望新帝王能廣開言路,接受納諫并接受西梁所提的建議。
最后顧南風不得不勉強同意……
當然那封八百里加急的鳳蕭殿下親手書寫的國書,其實就是在北燕的一個院子里寫下的,當時鳳蕭與與雁女俠下棋。
一面下一面見某女人各種不按套路出牌,一面悄悄偷挪他的棋子,不過他是個男人,怎么能如此小心眼的和女人質氣,于是對于某人這種不要臉的下法,他也忍了。
可是更沒想到的是,他因為被偷了棋子,而輸掉之后,不得不接受她的條件,便是要他親手寫一封國書,以西梁監國的名義告訴北燕允許北燕主權獨立,并權再次恢復帝號。
殿下有些生氣,感覺這女人在算計他,但無奈有證人在的情況下也不好意思耍賴。
跟著霍淵出去半年的小五也比之前高了一個個頭,皮膚還有黝黑,五官卻是長開了,想來吹了半年的西北風沙,與沙場歷練總算是讓這個命途多舛的孩子長大了些。
彼時他正虎視眈眈的看著兩人對弈的棋局,像是公證人一樣。
但公證人的眼睛卻是長偏的,從來不看雁姑娘偷棋耍滑,而是死死的盯著殿下,一旦發現他有什么異動,立馬大聲指出來,讓正在一旁和顧南風套近乎的納蘭公主聽見,然后那姑娘飛快的奔過來,指責鳳蕭殿下的各種不是……
于是在各種輪番監視與欺騙的情況下,殿下極不情愿的寫下了這封“喪權辱國”的國書,他極是不明白,媳婦是自己未過門的媳婦,這小五也是算是自己就下來的,為啥都向著別人說話,于是最后惡狠狠的加了一條,免除兩國通商的稅,但總體來講也算是好的了。
羅迦終于在第十天之后蘇醒過來,但他并沒有見任何人,除卻每日納蘭炎之給他做治療,其余時間皆閉門不出。
雁丘知道他定然是覺得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無顏面對這些曾經信任過他的朋友。
其實羅迦的背叛并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顧南風的軍隊可以說是不廢一兵一卒的拿下了洛城。
除卻最后城破之時,那些誓死要阻止他進城的陳懷鏡嫡系的飛鷹騎之外。
其他人都投降了。
動蕩了近十八年的北燕終于在這個冬日安靜了下來。
這種政治性的安靜與祥和,離不開有人十八年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更離不開屬于忠心,屬于英烈,屬于犧牲的那些為北燕光復的人們。
六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做煙蘿。
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蒼皇辭廟日,教坊尤奏離別歌。垂淚對宮娥。
……
那一日風雪初停,萬里江山銀裝素裹,陰沉的天空,帶著初春的寒意,卻在日落時分,綻放如紅彤彤的晚霞,將那片落日荒丘照的如亂紅堆雪。
這北地的風雪阿,總是連綿悠長。
傍晚的東華門外,一人立在馬上,夕陽下,白衣勝雪,他遙遙望著那城門處,因寒冷呼出的氣哈氣凝結于他長長的睫毛之上,那雙淡若琉璃的眼眸里,一絲意味不明的憂傷。
宛如這冰雪天地間的蓮花,煢煢孑立。
這般安靜的風雪午后,昔日繁華喧囂的東華門,今日除卻守城,竟無一人閑逛,不免有些凄涼。
也罷。
角落縫隙里,還有幾日前未干的血跡,雖掩埋于這一場大雪之下,縱掩飾不了那森森血腥之氣……
他轉身策馬,正欲離去。
忽然聽得城門之上一陣悠揚的笛聲響起。
那笛聲婉轉悠揚,飄蕩于空寂的天空之上,隨風雪舞動。
羅迦嘴角輕揚,竟然是那首《折楊柳》。
他緩緩回首,細長的眉眼間,于這冰雪天地里,少了平日里的邪魅,帶一絲此間少年的淳樸,但見那城樓之上,那女子高高立于城喋之上,風卷帶她衣袂飛舞,她手持那桿玉笛,正望向自己的方向。
心中一動,仿佛哪里響起了錚錚琵琶之音。
逆光里,他神色掩于陰影之下,只覺得此刻他心,沒來由的一痛……
他久久立在那城門之下,遙望著那女子的方向,腳下竟然半點挪不動。他想,只要她開口,我便留下。
有身影閃入,她身后,多了一道影子,然后他看見,她微笑回頭,像是說了句什么,然后跳下了城喋。
也罷,羅迦苦笑一聲,太危險了……
隨即他緩緩轉身策馬,忽然聽得身后一聲大喊“羅迦,下輩子我們不做敵人好不好。”
他端坐于馬上不語,只余風聲喧囂。
隨即打馬遠去,任風雪吹干雙眼流出的淚水……
既然是下輩子的事情,那么下輩子再來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