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拂曉黎明的海面上,幾只沙鷗翔集,春和景明,一碧萬傾,云霄雨霽,彩徹區明。
仿佛黑暗與白晝只間,不過隔著區區只刻鐘的時間。
天水一色間,那一輪如火朝陽,已悄悄露出半個腦袋,極是俏皮的照見這海面上的風帆,及不遠內陸之上的灰燼。
圣水丹陽之門,終于在后半夜的三味真火里,焚燒殆盡。
羅迦坐在渾身純白的鹿王身上,細長的眼角微微上翹,露水凝結于他根根分明的睫毛之上,將折射于眼底之上的光,變成了七色彩虹。
他天青色的蓮花暗紋長袍之上,已沾染了晨間的霧氣,墨玉般的長發懶懶的披散于腦后,任風輕輕撩起,像是滴落于清水之上的墨跡,暈染于雪白長絹之上,大筆一揮,便是一副水墨丹青。
修長而蒼白的指節輕輕拂過白色鹿王的雜亂如樹根一般的鹿角,那鹿王似乎很享受,瞇著眼睛揚起頭,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羅迦低低一笑,似乎是被白色鹿王的動作逗笑了,“達魯,你何時也變得會趨炎附勢了。”
那只喚作達魯的白鹿,搖搖腦袋,哼了兩聲鼻子,略有些不滿的在地上啃著苔癬。
“又見面了……”
有聲音像是自遙遠的風里傳來。
羅迦瞇著細長的眼睛,看了一眼,那七彩日光升起的方向。
逆光里,有人衣帶翻飛,灰衣雪發,款款而來。
笑了笑“不是才剛剛見過嗎?”
最后一個字嗎字還未落,他起身,從達魯身上躍下,幾乎一瞬間的就到了楚離面前。
兩人隔著三步之遠的距離站定,不動。
兩人衣袍無風自起。
楚離道“你是他的兒子?”
“準確的說,是養子!”
楚離點頭,一副了然之色。
“你可知我是誰?”
羅迦忽然笑了笑,那雙細長的帶著邪魅之氣的眼睛,瞬間如驚落于幽谷之底的水滴,將那千年來未曾有過的深潭漾出一層層漣漪,唇色鮮紅如櫻,黯淡了周邊的風景,一副不可言說的魅惑容姿。
倘若雁大傻子在此,八成又要流口水了,嘆,大神的牙,可真漂亮阿!雖然人有點不是東西。
楚離白發如雪,靜靜垂落于腦后,他若有所思的抬起手來,以食指挽起一縷雪色長發,漆黑的沒有焦距的眼眸里,竟然閃起一絲追溯的向往,“你可知,我為何會來?”
羅迦嘴角漾出一抹譏誚,“難不成,是來殺了將您頭發氣白的人?”
楚離聽聞,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朗朗,回蕩于空曠的原野之上,“少祭司大人您說話的樣子,可真像一個人?”
“雁丘是嗎?”
楚離緩緩點點頭,轉身背向羅迦,緩緩向前幾步,身下是臨海的懸崖,潮起時,撞擊著山石,激起千堆浪雪,幾聲海鷗鳴叫,于空中盤旋。
“哦?”
他疑惑的出聲。
羅迦極淡的勾起唇角,淡若琉璃的眼眸,漾起一絲暖意,“很奇怪?不巧,我們剛好認識。”
楚離笑了笑,看不出任何情緒,“我怎么忘記了,你是非天的養子,塔爾少祭司,下一任的祭司大人的繼承人,她的身份,您怎么會不知道?”
羅迦笑了笑,“那您的目標與來意又是什么呢?祭司大人。”
楚離的肩膀在他喚出那一聲祭司大人時,微微顫抖了一下,他面無表情的看著臨海的懸崖,距離那崖邊只有兩步遠的距離,腳下的碎石之聲,已緩緩傳來,這時,只要羅迦在他身后輕輕抬抬手指,那么此人,掉下去不過是須臾間的事。
“你并不知道我的來意,為何還要幫我入境?”
楚離緩緩抬起手,閉目,放在自己的眼睛之上,像是要隔著歲月的風霜,觸摸當年的疼痛,這雙眼睛,唉!這雙眼睛阿!
羅迦并未看清他的動作,只知道他緩緩抬起手來,隨即又放了下來,“您很想知道原因?”
楚離笑了笑,轉身“不錯。”
羅迦緩步向前,與他前肩立在與萬丈懸崖隔著幾步之遙的山巔,“因為我愛她!”
呼嘯的海風,刮過山巔,刮過海浪,刮過沙鷗的翅膀,最終回旋到原地。
這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的海面阿,像極了某些人此刻無人知的心事。
楚離似乎被他的話驚住了,“你、你說什么?”
羅迦極淡的笑了笑,淡若琉璃的眼睛里,帶著一股蒼涼的落寞之意,“我說,我愛她,所以放你入境。”
楚離長長吸了口氣,有些不明白,為何眼前這個與自己敵對的人,此刻會告訴自己這些不著邊際的話,他試著動用了讀心術,奈何那人心底一片迷霧,什么也看不見。
“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他疑惑的問道。
羅迦迎著朝陽升起的方向,瞇起眼睛,“因為我不知道,這些話還能給誰說,或者一個陌生人,又或者一個不算陌生人的陌生人……”
他說的極是含糊,但楚離卻聽懂了,到了他這個年紀,都是過來人,懂的。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楚離問道。
羅迦緩緩抬起手,于海霧初騰的虛空里,輕輕一劃,一塊圓圓的如同龜甲一般的東西,便懸在那里,他也不管楚離看見或者是看不見,只是目光灼灼的盯著那龜甲之上的銘文,“這是幾日前,珊瑚血月之時的卦象,兇!我想,怕是壽數要盡了。”
楚離略帶嘲諷之意的笑了笑,“你是圣教少祭司,竟然信這薩滿之術,若教你的信徒得知,該如何做想。”
羅迦并不理會他的嘲諷“圣教的起源,便是薩滿,這一點祭司大人想必不知道吧。”
楚離冷哼一聲,一臉不屑之意,轉瞬間卻是滿臉的驚駭,他抬起手“你,你看了天書!”
羅迦天青色袍子在日出后蒸騰而起的霞光里,呈一種煙雨之色,讓他看上去有些不真實,“祭司大人只管做你該做之事,其余不必多想……”
楚離握著手杖的指節有些發白,若是仔細看,還有些發抖,“我很想知道,你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羅迦看了看他,目光堅毅,“我剛剛好像給祭司大人解釋過原因。”
楚離臉上雖帶著詫異之色,但卻未再言語,他看著潮落之后,逐漸平靜的海面,“他的軍隊也來了,有些事情,似乎不用你去操心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看得見那三艘若隱若現的船艦,竟然隨手一指,便將準備的指出的方向。
“圣水丹陽之門已毀,他們能進來,也是意料中的事。”
羅迦不已為意。
楚離笑了笑,“你是故意放他們進來的吧。只不過借著我的名義。”
他說這話時,身后便響起雜沓的腳步之聲。
他如同看螻蟻一般的看著那些,試圖攀爬上來的白衣信徒,不以為意。
“這么多年,還是沒變阿,看來,這個國,真需要徹底的改改血了。”
羅迦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些身著白色衣衫的信徒,眼中閃著癡迷詭異的黯淡的光,那種不屬于正常的眼中該的瘋狂之色。
冷冷一笑,“是阿,越來越多了呢?”
“你與我想像的不一樣”
羅迦似乎來了興致,天青色的衣袖一揮,一陣風起,將爬的最快的那個白衣信徒刮了下去,“哪里不樣,說來聽聽。”
楚離道“曾聞,塔爾少祭司出生時天生異相,地上是十二只塔爾圣獸雪鹿同時出現在你出生的地方,而屋頂,則是三十六只重明鳥久久盤旋不下……所以當時身為大祭司的非天,才為將你收養到膝下……”
羅迦忽然仰頭一笑,“那十二只雪鹿,是我母親常年飼養的圣獸,而重明鳥,確實只有一只,至于外界所傳的那樣,我想,應該是說書的編排的出的戲本子來騙錢的吧。”
楚離亦笑了笑,看著越來越高的太陽,“我該走了,做我該做的事情。”
緩緩離去,日光將他的身影斜斜的打在懸崖頂上,直至消失于視野之中。
羅迦迎著日光站在潮濕的風里,寬大的衣袍于長風里獵獵飛舞著,他仰頭望天,十萬里碧海長空之中,幾片云彩悄悄劃過,像棉花糖……
棉花糖,他笑了笑,眼眸深邃起來,仿佛追溯起遙遠的卻又近在咫尺的記憶,她笑起來的樣子,還真有點像棉花糖呢,雖然他至今都不知道,棉花糖是個什么東西。
終于有教徒攀爬上來,他呆呆的看著少祭司大人的笑意,一時之間愣在那里,不知言語。
印象里,他好像并沒有這般溫暖的笑過,哦不,以前也笑過,只是,空洞……
白衣教徒不知為何,找了這兩個詞來形容。
羅迦已聽到了身后的異響,緩緩斂起笑意,“何事?”
白衣教徒是他門下的人,對于塔爾六王之間的紛爭也多少有些耳聞,對于少祭司的心事,也多少有些了然。
所以他并未如其他人一般,對于外敵的入侵表現的異樣強烈的情緒。
“有三艘船艦已駛入港灣,三艘船上約莫有**百上下,船上武器不明,一個時辰之前,有兩人闖入圣殿,被乾達婆發現,至今還未發其蹤跡,另外夜叉王的寢殿遭到了破壞,門眾死亡眾多,只是到現在為止,還未發現夜叉王本人。”
羅迦一字一句的聽著,緩緩抬起手,將教徒揮退。
那人將身體匍匐于地下,行了大禮之后,躬身退了回去。
而那些之前見楚離在山頂,要攀爬去攻擊的教徒,早已跟隨著楚離的方向而去。
羅迦黑白分明的眼眸,看了一眼,圣殿的方向,緩緩伸出了手……
……
納蘭兄妹因為誰上岸與誰留守的問題,發生的爭執,納蘭瑾瑜說自己這么多年,一直想去親眼看看這個神秘的國度,怎么能過“家門而不入”(雁丘曾給她講過,三皇五帝時期大禹治水時,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典故。)
納蘭瑾炎則認為,塔爾國極是危險,很有可能是那什么恐怖邪教組織(雁丘曾給他講過現在中東的伊斯蘭國),他的理由極是充分,現在東渝國只剩下他兄妹二人,不能兩人都去冒險,云云……
這個理由更是給了納蘭瑾瑜一定要上岸的借口,“三哥,你是一國之主,東渝國不能沒有你,若你出了什么意外,納蘭氏便真的無后了。”
納蘭瑾炎的嘴角抽了抽,看了一眼,身后跟隨的衛徹,衛徹趕忙一溜煙的跑出去,接下來的話,還是不要聽的好,涉及人家國內的秘密。
納蘭瑾炎方才道“你聽話,母后還需要你來照顧,將來若是有什么事情,還要仰仗著你。”
納蘭瑾瑜怒了,秀麗的長眉擰在一起,“你胡說,為何要仰仗我,國是你的國,又不是我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雁丘,自從你自沅水回來之后,便就見你,看她的眼神不對,你是不是太無恥了,要搶兄弟的女人!她對你根本就有……”
“啪!”一聲耳光之響,終止了兄妹間的對話。
納蘭瑾瑜捂著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昔日溫文爾雅的三哥,此刻雙目通紅惱羞成怒的看著自己。
“你給朕閉嘴!”
納蘭瑾瑜被那通紅的眼神看的有些發怔,她踉蹌退后兩步,多年的驕縱,讓她不允許自己拜下陣來,即便是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人是當朝的皇帝,她的哥哥,也不允許!
她冷笑一聲,“她根本不愛你,她甚至都懶得看你一眼,別自做多情了,回你的漳洲好好當你的皇帝吧……”
說罷轉身奔出去。
納蘭瑾炎看著自己妹妹冷漠而攝人的眼神,只覺得陣陣寒意涌上后背,只覺得渾身的力量在一瞬間被抽走,他頹然倒退幾步,倚靠在廊柱之上,目光空空,腦中反復的回蕩著,“她根本不愛你,她甚至都懶得看你一眼!”
呵……
他又何嘗不知道,她根本不愛他呢,那個女子坦蕩的目光,有時羞愧的讓他無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被人發現心底的秘密,只希望能在無人注視的時候,可以貪心的看一眼,她的背影……
多么犯賤阿,堂堂一國之帝王,如此卑微。
他哪里會知道,那個掩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今日竟然會被至親之以,血淋林的揭穿,連一絲喘息的余地都不留給他。
他今日終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惱羞成怒,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
船上的這個小插曲很快過去了,納蘭瑾瑜換了裝,跟在了霍淵身后,有三個北燕的精銳貼身保護著她。
而納蘭瑾炎也跟在了衛徹的隊伍里,魂不守舍。
兩兄妹間的齟齬并未引起大部隊的漣漪,初入他國之境,且又是傳說中神秘而危險的國度,大家的注意力全數放在了應對之上,無人再去關心這對兄妹所知所想了。
……
雁大傻當然也沒想到自己這樣魅力無限阿,她此刻正職業病發作,恨不得手里有塊放大鏡才好,因為條同通道里的壁畫,竟然精美的堪比莫高窟的壁畫。
她曾于多年前見過,用高科技復原的敦煌莫高窟壁畫,那些始于魏晉,盛于李唐的飛天神女,衣帶翻飛,反彈琵琶,栩栩如生,悲憫眾生的佛像,慈眉善目,各色的侍女圖,精妙無雙……
而此刻,這條冗長的甬道里,點著千年不滅的鮫人魚燈,照亮了定道千年文明的路。
鳳簫似乎也為這精妙的壁畫所震撼,轉瞬間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有沒有覺得這壁畫,與榆林那座奇怪的墓里,發現的有些相似……”
話音未落,便覺得甬道里起了一陣風,一盞燈被吹滅,甬道內的光影黯淡了下來。
于那甬道盡頭,一道纖細的影子,若隱若現,長發飄飄,宛如謫仙。
雁姑娘抱頭嗷嗚一聲,再次如八爪魚似得跳到了陛下身上,將頭埋在他頸窩間,哆嗦著爪子,指著那影子,“鬼,鬼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