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迦道“你這般好心,怕是有人去曲解了你的好意,或者、得不償失。”
雁丘神色不慍的看了他一眼“那是因為那些傷并沒有在你身上,你不知道她活的有多辛苦,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
羅迦靜立片刻,半晌無奈一笑“好吧,隨你。”
說完便緩步離去。
彼時陳勉之已駕馬行至西華門的順天府上。
順天府尹岳央正在大堂之中打瞌睡。
八月的蟬鳴叫的他昏昏欲睡,忽然聽得一陣疾馳的馬蹄之聲,便見他的師爺匆匆忙忙的自外間跑進來,氣喘吁吁道
“大人、大人,快起來……”
岳央不悅的抬起頭,擦了擦嘴邊流下的口水,罵道
“叫魂呢,想嚇死老子!”
師爺悻悻“丞相府的公子來了,這位,可是……”
他話未說完,但語氣是盡是擔憂之意。
岳央聽完,登的一聲從凳子上起來整理下衣冠繞過案幾便問道“這個祖宗來干嘛,這洛城里誰不知這家伙好管閑事,今兒又來干嘛。”
他起的急,又沒見看腳下的臺階,一個踉蹌著點摔倒,被師爺一把扶住“小的也不知道阿,只見他面色不善呢,也不知是誰惹了他。”
岳央頓住身形,捋著胡子道“莫非是一個月前,他在青樓被人給揍了一頓,他找到那行兇的人了。”
他主仆二人一邊走著,一邊思考這家伙的來意,全然未注意,那人早已越過前院,騎馬匆匆奔至后院了。
岳央聽見一聲馬的嘶鳴趕忙做恭維狀,笑嘻嘻的奔至馬上問道
“不知此番公子前來有何貴干阿?”
陳勉之冷哼一聲,震了震衣袖也不下馬
“好個順天府尹,京城的父母官,便是這樣對待你的百姓的嗎?”
岳央被問的一頭霧水,訕訕一笑問道
“公子這是何意?”
陳勉之一怒罵道“何意,你這狗官竟然問我何意?”
他一怒之下,跳下馬背,一把揪住了岳央的領子問道
“你可知在這天子腳下竟然能發生此等人神共憤的事情,真真是枉我父親這般信任你,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外強中干的腌臜貨!”
他說的義憤填膺振振有詞,一派不容置疑的模樣。
岳央不解,近來好像沒收誰的禮,也沒辦什么壞事阿,到底是啥惹了這位祖宗如此不快,他一個正四品的小芝麻官可是擔戴不起。
趕忙道“小人真的不知公子您說的是何事阿,還請公子明示,否則小人真真是死不瞑目!”
他說的聲淚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淚,看樣子極是真誠。
陳勉之看了他一眼,心想看這家伙這副鬼樣子,好像真不知道我說的什么呢。
他緩緩放下他的衣襟問道“你可知東華門童元巷的個做皮毛生意的戎人?”
岳央嘴角一抽,他哪里會不知道這人,自己囊中每年有一半以上的收入來自那個男人,木瓦勒,否則他如何能在這天子腳下,貴族云集之地做生意。
他神色不動道“下官知道,不知此人是哪里得罪了公子?”
陳勉之冷哼一聲“哼得罪我,借給那個蠻子三個膽子,他敢嗎?就是因為他不敢,他才會欺凌婦孺,虐待妻子,我且問你你順天府尹是如何當的。”
岳央心中一驚,不想這他會問起這等小事,轉念又想起木瓦勒那個如花似玉的娘子時,方才神色曖昧的看了一眼面前這位公子爺,想來妓院打架的事情都能做得出,這樣為一個女子討公道,公然騎馬入順天府,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他那顆懸掛的心,高高抬起,輕輕的落下了。
他再次整理了下衣冠,笑道
“事情是這樣的下官雖不知道公子是從何處得知這件事情,但那木瓦勒之妻,是流落江湖的賣唱女子,后來被他看中買了下來,這女子無門無籍,且無父母,既然被這男人買了,那么她的身家性命便全權交于這木瓦勒手里,請問公子這有何不妥?”
陳勉之聽他一翻胡扯亂彈,便知這家伙還是不想處理這件事,冷笑一聲
“依岳大人這意思依舊是不想插手了?”
岳央訕訕一笑并未做答,但那態度已不言而喻。
陳勉之鄙視的看了他一眼
“我父親那最近接到一封密函,那日我正好去他書房里,見有人告你貪贓枉法,謀財害命,并且還列舉了幾項罪狀……”
岳央一聽,虎軀一震,后背起了層冷汗,他咽了咽口水干笑兩聲
“公、公子說笑了吧”
陳勉之鄙夷的看了看他“說笑,你看我像是大熱天的跑來給你說笑的樣子嗎?”
岳央心咚咚的跳了起來,額頭上起了層細密的汗珠。
他趕忙恭謹的垂手立在一旁道“公子,您有話直說吧,下官能做的便是上刀山下油鍋,萬死不辭。”
陳勉之道“誰讓你萬死,不過是按規矩辦事吧。”
岳央趕忙道“是是,下官定會秉公執法,秉公執法,只是,那舉報信?”
陳勉之側目看了看他“巧了,這幾日我父親讓我入內閣,一些文書皆送至我那里,你那一封,現在在我手里,至于如何處理,還要看大人您阿。”
岳央一聽,霍然轉身對師爺道
“快集結隊伍,去把木瓦勒那個狗日的給我抓來,打女人的東西算什么人,快走!”
他吼了嗓子,跟在身后的師爺一個急轉彎趕忙離開。
岳央討好的看了陳勉之一眼,請他上前院等候。
東華門童元巷
雁丘遠遠的坐在自家院中的涼亭之上,看著著順天府兵服的一隊人馬沖進了木府,一陣亂翻之后,在柴房里找到了昏睡不醒的木瓦勒。
幾個人粗魯的將他從柴房里拖出,見他周身衣袍皺巴巴的擰在一起,頭發也亂遭遭的,還夾帶著一些雜草碎屑,淋了雨,又捂了一夜,臭氣哄哄的,身上的蒼蠅還圍著他臉上轉著。
她笑了笑懶懶的靠在了青瓦之上,綠陰遮蔽了半個涼亭,她躲在那綠陰之下,感受著高處的涼涼清風。
忽聽得亭下一陣歡笑之聲。
那個名喚木犀的女孩正歡快的穿梭于院門之間,見她張開雙臂像只歸家的小鳥一樣,讓沉寂安靜的院子恍然間充滿生機。
眉娘身上的淤腫已消,休息一夜精神也好了許多,她立在臺階之上,眉目祥和的看著女兒于院中玩耍。
八月初的北地還有些熱意,院中的桂花早早的便開了。
馥郁的香氣飄滿了庭院,朵朵金色米粒一般綻放于那叢灌木叢下。
“今年桂花開的早,丘兒早早便吵著要吃桂花糕……”
“這金桂今年香的不太正常,是不是有什么征兆?”
“近日來我總覺得不安,像是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她恍然一驚,腦中突然出現一幕一女子一身淺色衣裙,正素手摘桂花的場景。
她立于一片朦朧的霧氣之中,那霧氣于她身上的白衣融在一起,看不清她的臉,只見一雙極白極細如削蔥的手,過柳穿花一般的采摘著桂花。
這是什么地方,這聲音怎么得如此熟悉。
霍然睜眼,但見還是于這涼亭之上綠陰遮蔽之頂,她方才長舒一口氣,原來是做了個夢。
只是為何那夢中女子如此熟悉,聲音如此溫柔,像是曾經深深烙印于心底,不曾被翻讀過的珍藏。
隔院的順天府的府兵已將那畜生帶走了,想來有陳勉之這個丞相公子在此,那順天府尹定然不敢再徇私舞弊。
只是不知道這樣效果如何,希望那人能知錯改過吧,畢竟這孩子還小,她們母女又沒有生計。
回頭間,見桑梓落坐于院旁的抄手游廊之上,眼神空遠寂寥,看著這一幕天倫之樂。
她眼忽覺得心中一痛,這個為她付出半生的女子,何償不是她更親的人。
她出身名門之后,才貌雙全,卻為了報昔年之恩,孤身投身異國他鄉,在見慣了戰火廝殺,經歷了痛不欲生的過往,毅然決定要用自己這微薄之力改變這世道。
然哪有如此簡單之事,怕是她也不曾想過吧,這一入便是十幾年,女子最好的青春便耽誤了。
她一生便注定要與孤獨常伴。
她有心中的那個人,卻心向遠方,馬不停蹄,任風霜吹白雙鬢,不覺得年華早逝,她與他早不是復是那個落梅花下的少年人。但她知道,他心里有忘不了的人,那個人依然是她的恩人,她的向往,她一生奉獻所在秋月春風等閑度,人面不知何處,如霜染雪,取代了青絲綰髻,她的眼稍眉角,悄悄爬上的歲月的痕跡。
如今,這般膝下侍兒之樂,怕是一生也不能擁有了。
她笑了笑,振臂一揮,便跳下了涼亭,一個箭步竄到了桑梓身邊,一手將她攬入懷中。
只覺得手下骨頭擱的生疼,不覺得心中一酸,桑梓又瘦了
“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桑梓正神思間,被撲面而來的少女香氣灌了滿懷,遂轉頭,看著攬著自己入懷的少女。
昔年那個五歲被自己抱入懷中的孩子,如已然長大成人,她已經強大起來,強大到她不再需要她的保護。
強大到可遠觀窺探自己的心思。
時光仿若一恍之間,便如流沙一般,于指縫中流逝。
她淡然一笑,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鬢角
“看見這孩子,就想到了你小時候,也是這般頑皮,在院子里奔開奔去,這一恍阿,這么多年,你都長這么高了,而我……也老了阿。”
雁丘聽得只覺得鼻根發酸,前世生活了二十七年,獨立意識早已貫穿至骨髓。
而二十一世紀的女性也并無為他人而活的意識。
而入了今世,竟然遇見一個毫無親情血緣的女子為她付出自己的青春年華。
她生性在這方面有些愚鈍,不知如何向親人表達自己的愛意,更不會舌顫蓮花的討她們開心。
甚至只能用插科打諢來轉移話題,而此刻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半晌,桑梓忽然覺得鬢側一動,但聞香氣撲鼻。
雁丘笑著拿開她的手
“別動,你看你,整日穿的這般素凈,如何能展現你的女人魅力,從現在開始你的衣衫由我來挑,你瞧瞧你親姐姐,珠衫羅翠,滿頭戴花,多漂亮……”
桑梓一聽白她一眼“什么叫珠衫羅翠,滿頭戴花,那叫云鬢花顏,你這胡扯亂彈滿口胡謅的本事又上一個階梯了”
她又想了想,做勢擰了擰自雁丘的耳朵
“再說一次阿,雖然現在不在國內,但人家好歹是貴妃,你妄議貴人可是要受懲罰的,到時候你就知道有個厲害的婆婆是件多么難纏的事了……”
說至此處,她笑了起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雁丘被她說的臉上火辣辣的熱,清了清嗓子“那啥,我有事先走了哈,晚點有個裁縫過來給你量衣服,明兒我休沐,帶你去逛街……”
她話說的極快,生怕慢了一步,又被她奚落。
生性伶牙俐齒,但凡遇上感情的事情便不知如何表達。
桑梓見她落荒而逃,猶自笑著目送她背影遠去。
見她消失于三重門之外,臉上笑意漸隱,這孩子何償不是來逗她開心。
她嗅著鬢間的香,緩緩抬手撫摸過那枝新開的桂花。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滿船明月蘆花白,秋水長天一色,芳年未老時,她于江上初見尺素的情景。
半晌,幽幽一聲長嘆,回眸,但見室內玉爐起沉香煙,暮去朝來顏色故,唯一江明月碧琉璃。
她潸然一笑,終覺年齡越大,越容易入景生情,便是見到了今日這母慈女樂的場景便傷感起來。
她起身行至書房,招來內侍問
“西北那邊如何?”
這邱府上的內侍皆是同盟會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個個以一抵十,刺探情報,傳遞消息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那內侍道“自上個月傳來消息攻下大同府,后連十寨之后,便沒了消息,這邊已派出十萬大軍前去大同,糧草竟然在大軍開拔兩日之后才行了,盟里的兄弟們已開始行動了。”
桑梓臉色稍霽點點頭,多年浸淫幫派之首,早已練就了上位者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性格
“知道了,你們那邊按計劃行事便可,退下吧。”
內侍躬身退下。
室內又復安靜下來,她緩緩鋪開一長卷,那一副北燕國疆域圖,素白的手指沿著洛霽山一脈滑過,于大同府那稍稍一停,轉而向下,到了薊州時,淡淡一笑。
半晌收起了地圖,踱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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