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境地的初夏時節(jié),稟冬過,暖玉生。
沿河兩岸的西府海棠,剛剛開放,馥郁的香氣隨著河流的速度飄蕩向兩岸。
陽光依舊如春日那般溫柔,像是江南采蓮的女子,一雙素手纖纖撫過河中蓮蓬。
柳棉開始肆意橫飛,在連綿千里的雪山之下,讓人分不清些飄飛的東西,是柳絮還是歷經(jīng)一冬未融化的雪。在這條晦暗河的對岸,是一片碧綠的湖水,春來湖水如碧玉,倒映著雪峰冰川,繞湖而生的野杜鵑,占據(jù)了湖中三分之一的位置。
于遠(yuǎn)處遙望,一半如傾倒的紅墨,一半是千年堆雪的冰川,還有一部分,像是天空的眼睛。
聽到有人的聲響,那叢安靜的野杜鵑花動了動,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腦袋,頭上長著兩只角,竟是這北地極為罕見的白鹿。一瞬間那一湖鏡面似的春水,靈動起來,像是洪荒初始的悸動,自那野杜鵑花叢下綻開的漣漪點點。不得不說,這種極地的風(fēng)光真的很美。
但與絕美之境同生的往往是危險,于對已經(jīng)感知危險的雁姑娘此刻便覺得渾身不適阿。
雖然她裝尸體被美人陛下抱在懷里,雖然她什么都看不見。
有種痛苦的糾結(jié),就是明知道有危險卻還不能睜開眼睛。
“你們且先退下吧。”
女子聲音悠悠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之后,便是一陣詭異的安靜。
雁姑娘對鳳簫陛下的抗尷尬能力實在了佩服的五體投地,這種情況下亦然鎮(zhèn)定自若的站在那人面前,沒有絲毫的窘迫羞愧,陰謀被拆穿之色。
當(dāng)然鳳簫陛下認(rèn)為雁姑娘的臉皮厚度才是值得膜拜五體投地的,遇見老朋友了,亦然這么堅定的躺在自己懷里……
“你就打算這樣一直抱著她”
青黛笑了笑,“你便這樣打算一直抱著她嗎?”
鳳簫陛下極是淡定的挑挑眉峰“她不愿意下來,我有什么辦法。”
雁姑娘嘴角抽了抽,真是不要臉阿,您老人家的爪子和鋼似扣著俺的老腰,讓俺怎么跳來來。
她偷偷伸出爪子來,在某人腰上狠狠一擰。
惹得那人嗤笑一聲,手一松,那塊藤席掉落,雁姑娘才重新跳了出來。
青黛一直看著面前這兩人的小動作,眼中帶著淡淡的笑意,一個月未見,她似乎老了許多,看上去這才是她真實的年齡。
雁丘在此見到老熟人,咧嘴一笑“又見面了,青黛姐姐。我還是喜歡叫你這個名字,有詩意,我喜歡。”
青黛笑道“我的年齡,做你母親都錯錯有余了。”
話雖這樣說,嘴角卻是噙著笑意,看來不管在哪個時代的女人,都喜歡被贊年輕阿,雁姑娘再次感嘆著這至理箴言。
雖然不知為何,青黛的眼角上后已起了幾道細(xì)密的魚尾紋,雖被小心的遮掩,卻還是看得出歲月侵蝕的痕跡。
“你們兩人,來這里做什么?”她先開口問道。
雁丘笑道“聽聞塔爾風(fēng)光不錯,我?guī)е麃黹L長見識。”
青黛的笑意更深,顯然,這個蹩腳的理由,她是不想信的。
“陛下,您呢?”她轉(zhuǎn)頭問道。
鳳簫道“嗯,確實如此。”
雁姑娘笑的不懷好意,覺得陛下最近極是乖巧阿,是自己調(diào)教的好呀,改天沒事了可以寫個御夫之道阿。
青黛的嘴角一抽,覺得這兩人實在是忒不要臉了。
“嗯,那兩位好生見識,見識完之后,趕緊離開吧,此處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嗨,好說好說。”
“正是正是……”
兩人一唱一喝,青黛再次哭笑不得。
她拂袖向前面的一處低矮房走去,“既然來了,進(jìn)來坐坐吧。”
雁姑娘笑嘻嘻的看了看陛下,兩眼眼神交匯處,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恭敬不如從命了。”
某女人歡喜的牽著男子跟上前去。
此地的建筑與南北朝時期的建筑有些相像。
因是生于這極北之地,且密林叢生,這屋子的結(jié)構(gòu)多是木質(zhì)的,不過仔細(xì)一看,還有一些西域城的風(fēng)貌,屋頂藻井的花紋還有一些雕飾之物,都帶著濃郁的西域風(fēng)情。
當(dāng)然,這些西域風(fēng)情是在雁姑娘眼里的。
若是放在當(dāng)下這個時空的大陸之上,便是與……與北燕榆林關(guān)下發(fā)現(xiàn)的那個神女墓里的裝飾有些相像。
尤其是那個像是經(jīng)過改良后在立在屋檐之上的朝風(fēng)瑞獸,怎么看,臉長的都有點像鳥。
輕垂的檀香木疏簾,屋內(nèi)的陳設(shè)極是干凈,一架小的案幾,放在了地板之上。
青黛笑了笑,指了指地板之上的兩個蒲團(tuán),讓兩人坐下。
拿起桌上一個燙金制的壺給兩人斟滿茶水“這茶叫雪山云霧,茶樹生長在雪山之巔,足足有百年之久,沏茶的水,是去年的雪水。”
雁丘笑了笑,只覺得手中的茶香撲鼻,有水質(zhì)的清甜,有茶香的馥郁“想不到,你竟然有這樣的雅興。”
鳳簫笑了笑“夫人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
青黛并沒有說什么,又給她二人滿上,示意門童端些點心上來。
木屋之內(nèi),只剩下了三人。
青黛臉上的淡然的笑意漸收,一臉正色的看著面前這氣定神閑品茶論道的兩人“現(xiàn)在沒有其他人,可以說實話了。”
雁姑娘偷過茶杯,悄悄看了她一眼,隨即笑了笑“姐姐真是聰明絕頂阿,什么都瞞不過你。”
青黛冷笑“現(xiàn)在說這些,你不覺得晚了嗎?”
雁丘依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怎么會,剛才不是有人在嗎。是不是”
她出肘一搗身邊人,鳳簫正色點點頭“是”
雁姑娘聳聳肩膀,看向青黛,那表情仿佛在說,你瞧,我沒有騙你,事實如此。
青黛不為所動,嚴(yán)肅的看著她“若你再不說實話,我便讓人將你們二人驅(qū)逐出去,你可知被驅(qū)逐的下場是什么?”
雁丘瞬間想起了入洞里的那一條暗河,以及暗河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生物便覺得一陣惡寒。
仍就大著膽子悻悻問
“什么?”
青黛看她這一副極是隱忍的模樣終是沒忍住笑了出來“既然你已經(jīng)猜了出來,為何還要來問我。”
“你怎么知道我猜出來的?”
“從你剛才的表情?”嗯,自己剛才確實有點明顯了,不過這眼前這女人難道是個微表情專家嗎?
“不錯,你剛才那副模樣,只有入境的暗河才會讓人產(chǎn)生那種感覺。”
“那能問一下,那河里的東西是什么嗎?”她環(huán)抱著手臂,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
鳳簫淡淡掃了她一眼,緩緩將手中的茶杯放下,他怕自己會被惡心到。
“尸蹩”
“尸蹩?”
“不錯,不然你以為,什么樣的生物能在那樣常年不見天日的地方生存呢,無非就是這些地獄里的生物吧。”
雁丘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怎么,你以前見過。”
搖搖頭“不曾。”
青黛淡然自若的給自己斟茶,寬大的衣袖拂過木質(zhì)的桌面,發(fā)出瑟瑟的聲音。
屋內(nèi)沒有點香,卻無時無刻不透著一股清香之氣,卻又找不到香氣的來源。
她摸摸鼻子“我是來尋我母親的”
這回?fù)Q青黛一驚了,拿著茶壺的手一抖,茶水灑了一桌。
“你母親?”
“不錯。”
“她何時到了這里?”
“十年前。”
青黛不再說話,仿佛是在回憶著這些年來,有哪個女子符合她的印象,卻又一時找不出任何頭緒。
她搖搖頭“自我來的這些年,共有三百女子入得塔爾,其中二百人是當(dāng)年入會時不過三十以上,一百人是十五歲以下,從你的年齡來看,你母親當(dāng)年不過二十幾歲,我卻不曾記得有這個年紀(jì)的女子入教阿。”
雁丘定定的看著她,想從她眼中看出此話到底有幾分真誠“那你當(dāng)年為何要入教?”
青黛一怔,顯然是沒想到她會問到自己。
她緩緩低下頭,雪白的衣衫襯的臉有些蒼白,“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這下?lián)Q雁丘笑了,她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給了鳳簫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懶洋洋的說道“其實你也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不是嗎?”
青黛秀麗的長眉一挑,一股怒意涌上眉心“你切莫胡言亂語!”
雁丘不為所動,“難道不是嗎?當(dāng)我知道了那個詭異的入教門檻時,我便已想到了,你是為了你的孩子對不對。”
青黛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悅,那是一種被人窺探秘密之后的窘迫,一種信仰被顛覆這后的糾結(jié)。
她狠狠瞪了雁丘一眼,隨即將頭別過去,看過窗外邊的那一角雪峰。
雁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中的那個答案更加確定了。
那雪峰不就是剛剛來過的極樂之境嗎!真巧。
“當(dāng)然,你帶著成型的胎兒來到這里,為的便是希望塔爾圣教能讓你的孩子起死回生,為此你不惜此身投入邪教,為它賣命,最后卻發(fā)現(xiàn),你所信仰的東西,并沒有讓他活過來,不是嗎?”
青黛有臉色瞬間由蒼白變成青色,她瘋狂的將身前的桌子一掀,若不是鳳簫手快,怕是那一壺茶都要砸到雁丘臉上了。
“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雁丘憐憫的看著她,眼前這個中年女子,不再是高高大上的東渝國皇妃,更不是塔爾八部天王的緊那羅王。
她此刻瀕臨瘋狂的姿態(tài),像是一頭喪失幼子的母獸,那般絕望里,帶著一點希冀,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青黛胸口劇烈的起伏著,雁丘相信,只要自己再稍加言語刺激,眼前這個女子不死也會瘋掉的。
雖然她知道,這人可能會是自己的敵人,但她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只不過這個念頭還未看出成果來。
一陣詭異的安靜之后,木屋里只剩下三人呼吸相聞之聲。
青黛情緒平靜下來,眼底卻依然如同一汪死水一般,頹然的坐在木板之上。
午后的光透過窗,照了進(jìn)來,照見她眼角處的晶銀剔透。
啪嗒
是誰的眼淚,落了。
雁丘緩緩走上去前,拍了拍青黛的肩膀。
青黛緩緩抬起通紅的眼睛,似乎很驚訝她會有些動作“我剛剛差點傷到你,你不敢過來?”
有些哽咽,有些沙啞。
笑了笑“不是沒傷到嗎?”
青黛將頭別到一邊,似是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狼狽。
“我能幫你做什么?”
雁丘嘆了一聲“我只想找到我的母親,希望你能幫我。”
青黛轉(zhuǎn)過頭來“怎么幫,你也看到了,入境之后的那個地獄九塔的幻境,看是三重機(jī)關(guān),實則乃是九重,尋常人若是心智弱一些定是過不了關(guān)的,別說是入得國境,怕是連尸骨都找不到了。”
她的意思很明顯,委婉的表達(dá)了人極有可能沒了的想法。
雁丘黯然“我知道,可縱是如此,也不愿放過任何希望,你不也是一樣嗎?”
青黛長舒一聲,默然不語。
“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雁丘問
“什么?”
“既然你已知道了塔爾圣教并沒有助你達(dá)成心愿,為何你還心甘情愿的在此為它賣命?”
青黛這次并沒有像一次那般發(fā)狂,她凄然的笑了笑。
緩緩起身,踉蹌著向窗臺下走去,忽然伸出,一把抓過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從窗臺上拉了過來。
那女子驚駭?shù)目粗瑒傁牒艟龋青暌宦暎弊颖惚粩Q斷了。
一招,一條命。
地板之上那個被擰斷脖子的女子,身子如同一癱爛泥一般的攤在那里,脖子極其詭異的翻轉(zhuǎn)著,猩紅的舌頭緩緩從嘴里吐了出來。
她冷靜的從那尸體上跨過,仿佛腳下不過是一塊石頭。
“你看,這就是原因,不進(jìn)則退,不生則死,在這里,有無數(shù)的人覬覦你的位子,我不得不這樣做。”
只聽得一聲機(jī)括之響,便見剛剛那尸體躺著的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尸體噗通聲沉了進(jìn)去。
雁丘仔細(xì)看著眼前的驚變,只覺得自己腳下像是生了螞蟻一般。
倒是鳳簫并沒有覺得什么,依舊泰然的坐在那里,將案幾擺好。
“從來江湖與廟堂同宗同源,夫人這樣做并沒有什么不對。”
青黛頹然一笑,衣袖一揮,隔間里桌上擺的茶壺瞬間移到了案幾之上。
“陛下真是過來人。”
鳳簫取過茶壺,給兩人滿上,方才道“彼此彼此。”
“你母親根本不是十年前入得城對不對?”
雁丘笑了笑豎起大拇指,稱贊道“聰明”
青黛有些懵的看著她那個怪異的手勢,雖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從她的語言之中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句稱贊的話。
笑了笑“能生得出你這樣的女兒,怎么會是普通人。”
“呃……”
怎么聽著這句話有些別扭呢。
“說吧,需要我做什么?”
雁丘一聽,立馬笑嘻嘻的跑過去,“放心,我不需要你背叛你的宗教,你只需要告訴我一些我想知道的消息便可。”
青黛道“我級別有限,所知不多。”
“沒關(guān)系,我問什么你答什么就好。”
青黛想了想,隨即點點頭。
雁丘覺得自己不去當(dāng)個間諜搞個策反什么的實在是太屈才了。
真話說三分,留七分,才最具有可認(rèn)力,韋爵爺至理箴言也。
“塔爾的圣殿在什么地方?”
青黛道“自此向北五十里地,你會看到一處紅色宮殿,建在方方正正的壘土之上,四角燃燒著圣火,圣火常年不滅。”
“可有人看守?”
青黛想了想“天眾和龍眾的弟子在把守,六王無詔不得靠近圣殿。”
“那你可曾見過非天?”
青黛聽到非天這個名字時,忽然不可置信的抖了抖,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見過幾次,但那都是在祭臺之上,隔得那樣遠(yuǎn),看不清,再者,大祭祀那樣的人物,我這種級別的是沒有資格靠近的。”
“那什么樣的人才會靠近他。”
青黛一陣驚覺“你、你想做什么?”
雁丘笑了笑,示意她稍安勿躁“你別激動,你看,就我們兩個洋姜,能干什么大事呢。”
陛下點頭,表示同意。
青黛道“八部里,只有天眾和龍眾兩部的人,才會靠近他,其次還是有少祭祀大人,也是祭祀大人的養(yǎng)子,才能靠近圣殿。”
雁丘點點頭,明白了些什么。
“那最后一個問題?過得了地獄九塔幻境之后的那些人,將會去哪里?”
青黛道“過得了幻境的人,教中引渡使者通常會將他們的執(zhí)念,也就是帶入境內(nèi)的那些尸首放入極樂之境,并告訴他們潛心修煉便能起死回生,扭轉(zhuǎn)乾坤……”
她說這句話時,帶著淡淡的嘲諷之意,可以看出這些年來,她雖然在此為教會賣命,但并沒有喪失本心,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還是未能改變的。
當(dāng)然除卻她對自己死去孩子的執(zhí)念,也算是個正常人,一點都不像邪教教主的感覺。
“你又沒有想過離開?”
青黛一愣“這也是你要知道的?”
雁丘道“這是一個朋友的關(guān)心。”
“朋友?”青黛反復(fù)呢喃著這兩個字。
仿佛看到了漳洲邊縣的那個花朝節(jié),碧水迢迢這上淺淺飄蕩的那兩朵海燈,和孩子上真摯的祝福語。
低頭道“離開?能去哪里?我親手殺了東渝狗皇帝,此生已無他愿,我的孩兒在哪,我便在哪。”
雁丘無聲一嘆,與鳳簫相視一眼,各有心意,各自轉(zhuǎn)開。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還有馬蹄的聲響,看樣子來人不少。
三人瞬間一驚。
接著便有白衣使者來報“緊那羅王,少祭祀大人帶著龍眾殺手來了。”
青黛驚駭,抬頭看了面前兩人一眼,隨即道“你們兩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