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了三月有余,沈婠婠只覺骨頭都快躺酥了,可她這才剛可以下床走走,這宮中便又生了事。
那個有夜鶯般動人嗓音的淳貴人,在昨日突然被毒啞了。
這后宮佳麗三千,個個自然都娉婷貌美,艷若云霞。除非是絕世之美貌,單憑容貌是很難得到皇上的寵愛的,所以想要在這后宮立足,必然得有高于常人的本事。
有人是因為深厚的背景,皇帝即使不喜歡,也絕不會冷落她們,位份也不會太低,而那些身份低賤的宮女歌姬,能得到皇上寵愛的自是有自己的本事。
這淳貴人便是當年在皇宴上憑著一曲《越女歌》被趙禎相中,性子也十分討趙禎喜歡,至今仍榮寵在身,若非她出身太低賤僅僅是一歌女,恐怕早已晉升為貴妃。但也許就是因為她只是一個歌女,沒什么背景,才能榮寵至今。
至少,在趙禎眼里,她是安全的,不用提防的人,不像她。
但如今,她引以為傲的嗓子被人給毒啞了,怕是這后宮又多了一名幽怨宮婦。
沈婠婠聽完綠蘿說了此事之后,表情有些無奈地伸手扶額,趙禎定是又要將這筆賬賴在她頭上。
他從來就是這樣,從不信她。
但凡宮中有妃嬪出了事故,他都會以為是她做的。但入宮三年,她深知自己從未害過任何一個人。
在這宮中,害人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爭寵,但對于一個已然心死的人來說,還有何可爭的呢?就算這宮中的妃嬪全都死絕,他也絕不會正眼瞧她一眼,所以她壓根就沒有必要去害人。
這宮中的妃嬪也都知道趙禎厭惡她這個皇后,所以也無人想過要對她不利,因為不論做什么都是無用的,只要沈相還在一日,她沈婠婠便永遠是皇后。
但這宮中凡有人出事,找不到兇手,他便會說是她做的,雖不可廢掉她,但禁足什么的卻是可以的。所以她一年中總是會有七八個月禁足朝云殿,剛可以出來又被禁足。
有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只是想入住這朝云殿,但這朝云殿對她沈婠婠來說不過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但奇怪的是,沈婠婠從未為自己申訴過,說是她做的,她不認也不申辯,罰她禁足,她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哭也不鬧。旁人都說她這個皇后太懦弱,總是逆來順受,白費了生在那樣顯赫的家族里。
可只有她沈婠婠知道,并非是她懦弱,逆來順受。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禁足而已,只要還在這深宮中,在哪里不是囚禁,是禁足還是不禁足,又有何區別。
當然,那些女子的死,也并非與她毫無關系,因為她雖未動手,不代表沒有人替她動手。那個人,自然是她的爹爹,如今權傾朝野的丞相,沈宗祠。
前朝崇禎帝設了左丞,右相,便是為了讓這些權臣互相牽制,以免有人權傾朝野為所欲為。那時,她爹爹與左丞賀清便是水火不容。但如今,他一人獨大,朝廷中無一人能望其項背,只要是他想的,便沒有做不到的,把手伸進后宮除掉幾個礙眼的妃子又算的了什么。
但凡后宮有其他女子獲寵,只要他覺得不利于他,不久后這些妃子便會被發現慘死宮中,或被陷害冤枉,輕者被皇上冷落,重者處死或打入冷宮。
被禁足的那些日子,她便在朝云殿中設立祠堂,默默為她們祈禱,算是為他爹爹贖罪,她雖未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沈相本不是這般為所欲為的人,或是這些年被權勢蒙了眼,以為沒了賀清,他便可在這朝堂上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可他卻忘了,這天下是趙氏的天下,這朝堂,是趙氏的朝堂。
沈婠婠起身緩緩走到窗邊,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邊陰云密布,明明是午間,整個天地卻陰沉若暗夜,似有什么在那黑暗處蠢蠢欲動。
云層壓得很低,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有白光在云層中隱隱閃現,遠處漸漸響起陣陣雷聲,突然間,只聽得一聲轟響,閃電撕裂長空,猛然綻出一抹猩紅,緊接著大雨傾盆。
她知道,這宮中又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而她,決不允許!
沈婠婠微微側頭,輕喚道,“綠蘿。”
“娘娘有何吩咐?”綠蘿走上前,福下身子,聽她命令。
“去幫我將案上那支青燭拿來。”
“是”綠蘿很快捧了一支青燭過來。
這支青燭,通體呈深青色,色澤瑩潤,仿佛是翡翠鑄成,在燈光下還泛著幽幽的綠光。
沈婠婠接過青燭,微微垂首看著這支青燭,一雙眸子靜得生寒,仿佛幽深的古井,讓人看不到盡頭。
良久,她才淡淡地開口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是,”一眾侍女紛紛退出了大殿,將殿門帶上。
大殿內只剩下她一人,窗外的冷風刮進來,將點燃的燭火吹得明明滅滅,一時間大殿內變得幽暗死寂,透著絲絲的冷。
沈婠婠走到燈臺旁,用燈盞中的紅燭輕輕點燃了手中的青燭,青煙從燃燒的燈芯間緩緩升起,漸漸彌漫了整個房間,青燭在青煙繚繞的大殿里靜靜燃著幽綠色的光,仿佛深夜里輕輕跳動的鬼火,,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燭火還未燃盡,繚繞的青煙間緩緩自虛空中走出一名提著青燈的男子,如墨的長發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擺動,他漸漸靠近沈婠婠,明明就在眼前,卻讓人無法看清面容,只能隱約看見他唇邊浮著一抹鬼魅的笑容。
“皇后想好了嗎?”
男子聲音沉沉如水,帶著仿佛山間的清寒。
沈婠婠望著他,眼中有種說不出的堅定,緩緩笑了笑,“既叫先生來,自是想好了。”
“不后悔?”
“絕不后悔。”
她說得很輕,像只是一句輕聲的問候,卻讓人不自覺感到了那回答中的堅定,仿佛磐石一般不可動搖。
男子看著她堅定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似惋惜又似滿意的弧度,“皇后,我可以救你的家人,可你要知道,他們只是你這一世的家人,下一世他們將與你再無瓜葛,他們本應死去,你卻要篡改天命,用你余下來生來世來換嗎?”
“下一世?”她淡淡笑起來,卻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溫度,“我只知道這一世的自己,只認識這一世的爹娘,下一世我為誰,父母為誰,又與我何關,雖是同一個靈魂,卻不再是沈婠婠,什么來生,我不在乎。況且……”
她唇畔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半瞇著眼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緩緩開口,“逆天而行,篡改天命的,不是先生你嗎?”
男子愣了愣,隨即笑了。
“為了此生一個不愛你,甚至恨你的人,甘愿化作一縷燈魂,困于青燈之中。永世不得超生,直到魂魄燃盡,魂飛魄散,皇后當真就沒有一點怨恨嗎?”
沈婠婠輕笑了一聲,輕垂著眼,那被長睫遮住的眼底,帶著無法言說的悲涼,“怨,怎么會不怨啊。”
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望向窗外陰沉的黑云,臉上卻是極淡的笑容,“父親犯下的錯,便由我來償還吧。”
此時,清冷的御書房內,一名身著黑色夜行服的暗衛俯在地上,將一枚虎符形狀的玉玦雙手呈上,“皇上,沈相想用來調動江都二十萬大軍的虎符已經被我調換。”
坐在案邊正在看著一卷卷軸的趙禎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瞟了一眼暗衛手中的玉玦,似乎早落料到事情會順利進行,他輕蔑的一笑,將手一松,卷軸落到地上,發出輕脆的響聲,卷軸一圈一圈繞開,那上面寫著的,每一條,每一例,都是沈宗祠如何結黨營私,操弄權勢,勾結外臣意欲謀反的罪證。
趙禎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輕輕拿起暗衛手中的玉玦,微微瞇著眼似有心似無意的端詳著,瑩白的玉玦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暈,這樣一枚小小的玉玦,卻是能調動二十萬大軍的令牌,也是可置他于死地的索命牌。
可如今這枚本應被沈宗祠好好保管的虎符,卻牢牢攥在他手心。
趙禎面色沉靜,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眼底盡是冰冷的寒意,帶著修羅一般的死亡氣息,讓人不禁膽顫。
他漸漸將虎符攥緊,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在心底冷笑,他沈宗祠當真以為幫朕扳倒了趙煥,助朕坐上了這把龍椅,是朕的功臣,朕真的就會縱容他為所欲為了嗎?!
可他又如何知道,就從曉筱死的那一刻開始,他便開始謀劃,想著怎樣將他拉下萬丈深淵,讓他萬劫不復!讓他全族都給曉筱陪葬!
這些年,他縱容他,忍讓他,為的就是這么一天將他一網打盡!
做了丞相還不夠,竟還想做皇帝,簡直癡心妄想!
他握緊手中的虎符,猛地抬起頭,眼中迸射出駭人寒光,“傳朕命令,讓御林軍準備,今夜,血洗相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