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月月和教授嚇壞了,不知怎么辦好,便讓兒子舒同趕緊去喊虞新河兄弟。虞新河兄弟倆跑過來時,周建國已經清醒了。他躺在地上,腦門正中間,腫起雞蛋大一個包,模樣極其恐怖、猙獰,象傳說中的獨角獸。
虞新河脊梁骨直冒冷汗,太玄了,他陣陣后怕。試想,如果不是虞松遠這小崽子槍法精準,周建國可能會廢掉一只眼,或是廢了那個長滿紅包的大鼻子。
虞新河和虞新民忙將周建國從地上扶起,一迭聲賠禮道歉。回頭再找虞松遠,早倉皇逃走了,哪里還有人影。
周建國作為大隊革委會一把手,沒有與一個七八歲的頑童一般見識。再說,他的動機也不純,只好自認倒霉。原來想晚上單獨來“上課”,只好也暫時作罷。
周建國推車走后,虞新河還是嚇壞了。當天晚上,虞新河祭出家法,讓虞新民將虞松遠按在凳上,扒開褲子,當著幾家人的面,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虞新民舉著搟面仗,一下又一下,劈劈啪啪,打在虞松遠的屁股上,疼在于月月的心里。到最后,于月月趴在佘文芳懷里,差點心疼得沒哭暈過去。
打完,虞松遠屁股已經腫起老高,變成了紅紅的猴屁股。于月月流著眼淚,一路嗚嗚哭著,將他抱回自己家里,與教授一起,輪流用熱毛巾敷。晚上就讓他趴在自己懷里,摟著他睡覺。
這頓打慘烈了些,整整一周多的時間,虞松遠不敢坐,不敢躺著睡,晚上只能趴著睡覺,吃飯都得站著。也正是從那時開始,于月月便將虞松遠視同已出,疼愛不盡,有時她對虞松遠的憐愛甚至超過了她的親生兒子舒同。
舒同對虞松遠比自己受寵,心里老大不爽,長大后還常對虞松遠抱怨說,“我是撿來的,你才是我奶奶的親孫子,我媽媽的親兒子。”
教授和陳老師兩家成分不好,一個是“四類分子”,一個是“黑五類”。所謂“四類分子”,是那個年代的特有名詞,是對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的統稱,是革命的敵人和專政的對象。
“四類分子”沒有任何政治權利,外出和家里來客人時,必須向村里匯報,還要定期組織政治學習,接受村干部和貧下中農代表、運動積極分子的訓導,參加無窮無盡的義務勞動,如植樹、鏟雪、掏糞坑、掃大街、起堆肥等,隊里最臟最累的活都安排他們干,運動時經常被游街。
教授和陳老師兩家的房子,與虞新河、虞新民兩家靠在一起,雞犬之聲相聞,方便往來照應。位置也好,位于虞家村最南邊,位于當年虞氏宗祠和虞家老宅的廢墟之上。
教授家只有三口人,兩代寡婦加上只有七歲的幼兒舒同。舒同的爺爺、爸爸都因犯現行反革命罪被處決了,媽媽便帶著他和奶奶從蘇南下放到蘇北農村。孤兒寡母,日子過得戰戰兢兢,甚是凄涼。
教授曾是省城大學知名學者,頭上戴著“反動學術權威”帽子。平時喜歡戴一副老花鏡,斯斯文文,輕言曼語。而于月月曾是省城著名的舞蹈家和舞蹈老師,能歌善舞,高興的時候,會偷偷來上幾句蘇州評彈、黃梅戲、越劇。舉手投足間,一派大城市文化女人的風韻和作派。
用虞松遠的眼光看,于月月是全村最標致、最俊的女人。當然,在于月月和王鳳來之前,這項殊榮是屬于母親和小嬸的。他和弟弟虞松權始終驕傲地認為,他們的母親是全村最標致、最好看、最愛干凈的女人。
陳老師是一個不足四十歲的體育老師,帶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陳老師一只腿瘸得厲害,走路時象波浪一般高低起伏,東倒西歪,搖擺幅度大得驚人,很讓人擔心不小心就會倒到一邊,正不回來。他還有很嚴重的咳嗽、氣喘病,一說話,就要先咳嗽個不停。
由于他是瘸子,剛來時常常因腿跛,而被村里人當作耍把戲的猴子來圍觀。所謂真人不露相,陳老師就是。他過去的真實身份,是省城著名的搏擊教練、武術教練。拜過高人為師,身懷絕技,在南北武林威名赫赫,是實戰型武術大師,聲震華東、華南各省。
陳老師的愛人叫王鳳,是一個語文老師,也是個三十多的標致少婦。用頑童虞松遠的眼光看,跟于月月嬸子一樣,兩人比電影上、樣板戲上、年畫上的女人,都要俊,俊一千倍一萬倍。
生在吳山越水,說著吳儂軟語,江南水鄉給女子們賦予的那種獨特的靈氣、秀麗和含蓄,讓頑童虞松遠說不清緣由,卻對她們百看不厭。他不是因為喜歡她們才說俊,而是真的俊,越看越俊。
王鳳溫文爾雅,說話軟軟的,卻一肚皮學問。她博聞強記,會背很多很多的古文和古詩詞,唐詩宋詞和歷朝歷代的典故出口就來,會講紅樓夢、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和聊齋故事。
虞松遠和他的小兄弟們喜歡偷偷聽她講故事,講古詩詞,講“三十六計”等歷史典故,甚至講成語故事。那個年代,這些書都是禁書,讀過的人不多。
王鳳嬸子,給他打開了一扇文化之窗。
男孩子叫陳嵐,女孩叫陳靜,很清秀文雅的一對小兄妹,但性格卻與他們的名字相反。哥哥陳嵐性格文靜,愛臉紅。可妹妹陳靜卻精靈古怪,一點也不靜,無一刻安寧。
陳嵐的爺爺、奶奶原來都是省里的大官,被打倒后在農場勞動。陳嵐的名字,在很長時間內,曾經成為小伙伴們取笑的對象。
虞松遠始終想不明白的是,王鳳嬸子這么有文化的美麗媽媽,為什么會給自己的寶貝兒子取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哪怕把閨女兒子的名字對調一下也好啊。
陳嵐和舒同隨大人下放到虞家村,正好是林彪摔死的前一年。兩家搬來不久,年齡相同的兩人便成了虞松遠、虞松權的死黨。他們簡直一見如故,情同手足,親如兄弟,親到不分彼此。
哪一年他們都是七周歲,上一年級。虞松遠自小就勁大、壞點子多,四兄弟親如一人。只要虞松遠一聲令下,四兄弟會一哄而上,列纏爛打,戰斗力極強。
不管是在村里,還是在學校,年紀比他們大不少的高年級學生,也都不大敢惹他們。很快,他們便打出了名堂,有了自己的江湖名號,叫做“虞氏四兄弟!”
慢慢地,村子里年齡差不多的頑童,都相繼“歸順”到虞松遠的麾下。虞松遠自號虞司令,成了全村數十名頑童們的老大。虞新民的小兒子虞松權號稱參謀長,陳嵐和舒同都是副司令。
雖然頑劣,但虞松遠對王鳳與于月月,卻是真正的自來親,發自內心地把她們當成自己的母親。教授、陳老師、于月月和王鳳四個大人,也格外喜歡虞松遠。開始喜歡他,僅僅因為他能讓陳嵐和舒同不受別的孩子欺負。
可到后來,幼年虞松遠就隱隱透露出的虎氣、英氣、霸氣和聰明剔透,更是讓于月月和王鳳,格外地喜歡他,對他幾乎是比對自己的親兒子還親。
有時,被母親和小嬸教訓得重了,虞松遠和虞松權兄弟倆會嗒然若喪,故意住到于月月或王鳳家里,與舒同或陳嵐擠在一張床上,賭著氣堅決不回家。斗氣的結果,總是母親和小嬸主動認輸。
她們恨歸恨,但心里對這兩個小兒子,實際上疼愛得是不得了。她們常常會不顧母親的威嚴,在晚上夜深人靜時,等虞松遠和虞松權已經睡熟了,再把他們偷偷抱回家,摟著他們睡覺。
佘文芳與佘文秀、于月月與王鳳農閑時湊在一起聊天,她們為小鬏(注:蘇北方言小孩)之間這么相親相愛而欣慰。但她們也不明就里,感到不可思議,莫非這世上真有緣份這東西?村里這么多孩子,為什么就對他們親?
林彪摔死的那一年,虞司令搞了一次“分封”,分別賜給死黨們一個外號。堂弟虞松權是一個胖墩,故稱“胖墩”。舒同整天病病殃殃的,風一刮就倒的樣兒,便得名“西施”。陳嵐由于本名就比較另類,故還叫陳嵐。而他自己,當然就自號“司令”。
陳靜哭哭鬧鬧地想跟虞哥哥一起玩,也想討一個“封號”,虞松遠嗤之以鼻,“‘小不點’兒,和雅兒、四丫滾一邊玩兒去。”虞雅兒是虞松遠的小妹,四丫是“胖墩”虞松權的小妹,大名叫虞小惠,兩人都與陳靜年紀一樣大,比虞松遠小四歲。但以后,陳靜卻把“小不點”當成自己的封號,且洋洋自得。
虞松遠的大哥是部隊軍官,大嫂是大隊婦聯主任。大哥探家時帶回一個比大青磚還要大一些的短波調頻收音機,給收音機供電的干電池體積比收音機還要大些。每天晚上,大人們晚飯后會聚到虞松遠家,聊天聽廣播。
當時,最受歡迎的節目,是中央廣播電臺的《全國新聞聯播》、《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和梅蘭芳的評書《岳飛傳》、《楊家將》、《刑警隊長》。
孩子們則會自發地到陳嵐或“西施”家做功課。做完功課后,四人就一起跟陳老師練武。舒同興趣是讀書,幾乎到了酷愛的程度,到初一時就把高中課程全部自習完了。雖然對練武沒興趣,但身體不好,于月月就逼著他一塊跟陳老師習武。
陳老師帶著四個徒弟習武時,王鳳總是會靜靜地坐在一邊納鞋底。而陳靜、虞小惠與虞雅兒三人,則在一邊熱火朝天地玩自己的擲沙包游戲。陳靜到底是武術大師之后,她擲的沙包總是最準,總是能把所有人都“擊斃”。
這是一幅非常溫馨的村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