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說話一字一頓, 顯然是常年未有開口。
這天山沉冰之下有冰洞是一奇,冰洞中有大簇雪云芝又是一奇,而此處竟還有活人更是奇上加奇。
聽到人聲, 沐楓和江其琛俱是一愣, 他們齊齊往那道黑影看去。只見那人體格健碩, 身量九尺有余, 橫眉冷目, 威勢赫赫。他左手一只長刀幾乎與身高等長,那長長的刀柄上雕著一條騰空欲飛的蛟龍。
他將長刀橫于身前,一臉驚疑的看著二人, 似乎也是沒想到此處竟然還會有活人出現。
“我在此地……鎮守……三十余年,從未……見過活人。你們……是誰……”
單看此人面相撐死了三十歲, 他竟然說在這待了三十多年。
江其琛放開沐楓, 上前一步擋在他身前, 而后有禮的對男人作了一揖,沉聲道:“我們上山來尋雪云芝, 驚動血蝠,誤入此地。無心打擾閣下,多有得罪,請閣下見諒。”
“為……雪云芝……而來?”男人細細的將江其琛從上到下審視了一番,道:“可……尋到了?”
江其琛頓了頓, 據實相告:“未曾。”
“嗯, 年輕人……你并非……俗子……”男人將長刀收回, 探頭看了看江其琛身后的沐楓, 而后眉心一擰:“這孩子……年紀輕輕……竟受過寒冰……塑身之苦……”
寒冰塑身?
江其琛聞言心頭一緊, 他不懂什么是寒冰塑身,他只知道當年陸鳴全身筋脈俱斷, 根本不可能復原。但沐楓現在能站能走,能跑能跳,肯定是得了什么不傳之秘,才得以重塑筋脈。他始終不敢去想,他究竟受了多少苦楚才能重新站在自己面前,因為每想一次他都要錐心徹骨的心痛一次。
再看他如今這般畏寒,莫非也與那寒冰塑身有關?
江其琛面色一凜,便欲開口詢問,卻被沐楓輕笑一聲打斷。
沐楓走到江其琛身邊,學著他方才的模樣抱拳施禮,沉聲道:“這位前輩,在下有記憶以來,并未吃過什么苦,更沒聽說過您說的什么冰……之苦,我們無意驚擾前輩,想要離開卻找不到出路,懇請前輩指點一二。”
明眼人都能聽出來,沐楓是在刻意回避方才所說的“寒冰塑身”,男子與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自然不會多問,只不過他這一轉移話題,卻在江其琛心里埋下了一個大大的疑問。
男子道:“我族人……共十二位,分列十二個……冰洞,你們……既然進了我這里,便是與我……有緣。”他說著,長臂一揮,那冰壇上的寒冰頃刻便化成了水:“雪云芝……你們可以帶走,我也……可以送你們……出去。”
沐楓勾起嘴角:“什么條件?”
男子手中的長刀“噔”地一聲,落在冰面上:“打贏我。”
果然……
沐楓了然的拍了拍江其琛的肩膀,莞爾喚道:“其琛兄。”
江其琛目光柔和的看著沐楓,讓人安心的淡聲應道:“嗯,交給我。”
男子見沐楓自己尋了個角落乖乖站定,好言道:“你們可以……一起上……”
“不用。”江其琛從腰間抽出斬痕,冰藍色的劍鞘甫一脫手,斬痕劍柄上的銀鏈便迅速的纏上了他的手腕。手中長劍一指,江其琛沉聲道:“請前輩賜教。”
“斬痕劍……”男子目光如炬,看向江其琛的眼神又多了幾分贊賞:“你是……陳國人?”
江其琛面色不動:“正是。”
“好……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日,我便會一會……神劍斬痕……”
說完,男子長刀一揮,刀背上登時泛起了凜凜寒意。
江其琛不敢怠慢,斬痕盈了內力,青藍色劍光在這一室寒冰中肆意流轉。
沐楓斂去了臉上慣有的嬉笑,冷著眼十二分專注的看著那刀劍糾纏的兩個身影。
男子長刀霍霍,每一擊都又快又狠,招招直奔江其琛要害而去。他的內力極為渾厚霸道,點點寒意盈于刀上,寒光瑟瑟,刀柄上的蛟龍宛若活物一般,環環繞繞的纏在江其琛身上。
江其琛倒也不亂,他從容不迫的迎下男子一道道狠厲的攻擊,腳步微動,白影浮光掠影般的游走于蛟龍之間,宛若驚鴻。手腕翻轉,青藍色的劍光幻化成一股涌動的水波,轉瞬便沒入蛟龍的身體中。
男子將長刀一橫,輕而易舉的擋住江其琛刺過來的一劍。刀劍相接,發出刺耳的嘶鳴,宛若杜鵑啼血,冰洞內頓時乍起金光。
沐楓的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二人,手心竟泛起一層細密的薄汗,他倏地握緊了拳頭,臉上是他自己都不曾留意過的淺淺的焦急。
男子的力氣大的驚人,他死命的抵住斬痕的劍鋒,手上微一用力,生生將斬痕往江其琛身前壓了幾分。江其琛勉力相迎,起初倒還可以支撐,但他左肩舊傷未愈,時間一長那傷口處便牽扯起絲絲拉拉的疼痛。
江其琛面色一凜,將全力盈于劍鋒之上,反手一格,終于將壓迫在身前的長刀挑開。破空的劍氣如罡風般急轉直下,不依不饒的追逐著男子而去。青藍色劍光在這冰洞之中大盛到了頂峰,江其琛的胸肺已然感覺到兩力相斥的痛楚,然而他卻并未停手。
沐楓緊張的看著他,滿含擔憂的輕喚一聲:“其琛……”
周身真氣被灌注于斬痕劍中,江其琛腕上的銀鏈熠熠生輝,他身形極快,孤注一擲的朝男子舞下氣勢恢弘的一劍。
只聽“锃”地一聲,斬痕一擊落在長刀之上,江其琛竭力一挑,凌冽的劍意生生削下了男子垂在臉側的一縷發絲。男子只覺虎口一震,長刀便飛快的從他手中滑出,徑直插進寒冰所鑄的地面之中,刀鋒不見,只余下長長的刀柄露在外面。
勝負已分。
江其琛撐著斬痕從半空中落下,他一側膝蓋狠狠的砸在冰面上,硬是將他落地的那一圈震出環環蛛紋。
江其琛胸口鈍痛,喉中一抹腥甜順著嘴角流下。
沐楓飛快的跑到江其琛身邊,捧起他的臉,指尖卻沾上了他緩緩流下的殷紅。
沐楓面色一沉,眼中滿是極力隱忍的痛意:“江其琛,你那么拼命干什么!”
江其琛貼上他的手背,低低一笑:“不拼命怎么帶你回去。”
“瘋子。”沐楓低咒一聲,抬手把人從地上拉了起來,轉而對男子說:“這位前輩,勝負已分,還請您兌現承諾。”
男子看向江其琛目光中的贊賞更盛:“你用性命……與我一搏,倒有……幾分膽色。”
江其琛抬手將嘴邊的鮮血抹去,沉聲道:“晚輩才疏學淺,若非出此下策,難勝前輩。”
“不必……過謙,你……有傷在身,且內力有損,若是……全盛時期,我也并沒有……十分勝算。”男子用力從冰面上將自己的長刀拔出,端在身前:“罷了……愿賭服輸,雪云芝……你們自己去采吧……隨后,我帶你們……出去。”
江其琛微一拱手:“多謝前輩。”
沐楓毫不客氣的摘了兩株雪云芝揣進前襟,轉身便對上江其琛驚奇的目光,他言之鑿鑿道:“他將你傷了,我多采一棵怎么了?”
“……”
男子聞言不怒反笑,他饒有興致的看著沐楓,輕笑道:“孩子……你過來……”
沐楓愣了愣,與江其琛對視一眼,依言走了過去:“前輩。”
男子道:“嗯,把手給我。”
沐楓猶豫片刻,慢吞吞的把手遞了出去。
男子指尖冰涼,搭在沐楓同樣冰冷的手腕上,隔著白玉護腕號了片刻,忽而面色一驚,嘆道:“怪哉奇哉,竟有人能以寒冰重塑周身筋脈,我瞧著你年歲不大,是誰與你有如此深仇大恨,竟將你周身筋脈盡數震斷?”
江其琛站在原地周身一震,胸肺間剛有緩和的痛楚瞬間卷土重來。
而沐楓倒是一臉的云淡風輕,仿佛男子口中所說之人并不是他一般,他利落的抽回手,淡聲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幾年前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后前程往事盡忘,故而并不知前輩所說之事,也并不覺得我與尋常人有何處不同。”
“既是苦楚,忘了便也是解脫。”男子沉吟片刻,忽而站起身走到冰壇前,他將手中長劍置于壇側,挽起一只衣袖,探手進冰泉中摸索片刻,撈出一枚通體透明,晶瑩剔透的珠子。
沐楓不解的看著他拿著珠子走到自己面前,正欲開口詢問,卻見男子飛快的把珠子一拋,抬掌打入沐楓的胸口。
沐楓只覺得胸前一涼,那珠子登時便沒入體內,化成冰泉之水融于他的血脈之中。
江其琛的眉心倏地皺緊,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誰也沒有反應過來。他一把將沐楓拽到身前,仔細的端看他的神色,卻見他神色如常,便緊張的問道:“有沒有哪里難受?痛不痛?”而后轉向男子,聲音里已然夾雜著不容忽視的冷意:“前輩這是何意?”
男子輕笑一聲,朗聲道:“不必……多慮,這是冰膽,可以疏通……人體受損的筋脈,于他有益。”
沐楓和江其琛俱是一頓,便聽男子接著說:“冰膽對常人來說……太過寒涼,但這孩子周身筋脈為千年寒冰……所修復,如此一來,冰膽便可如虎……添翼。往后,不必再隔三差五以寒冰固體,雖不可……再練內功,倒可免去寒蝕之苦。”
沐楓驚詫的看著他:“前輩……你……”
“我在此地駐守……三十余年,從未見過活人,身子骨都快生銹了,今日同這年輕人酣暢的……打了一場,甚是歡欣。我與你二人有緣,雪云芝和冰膽,權當我給你們的……見面禮吧。”
沐楓和江其琛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多謝前輩!”
“走吧,我送你們出去。”
男子一路領著沐楓和江其琛來到冰洞的另一側出口,此處與之前從冰泉進來的入口相同,皆有一道無形的屏障。男子指了指洞口,道:“從這里出去,便是天山之巔,下山的路你們便要自己走了,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
沐楓點頭致意,正色道:“今日蒙前輩大恩,還不知前輩姓名,往后若得機會定前來答謝!”
“從此處出去,便不必再回來了。我族世代看守冰洞,既然不出去,便也不愿有人前來叨擾。若問姓名,我只能告訴你,我姓藍。”
沐楓:“既是前輩所愿,晚輩定當遵循。”
江其琛:“今日多謝藍前輩仗義相助,此去一別,惟愿前輩余生安度,福壽綿長。”
“走吧。”男子啞著嗓子低語一聲,當空托起一股悠長的掌風,輕輕一揮,便將沐楓同江其琛一起,送到了冰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