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一)
一切起於一個聚會。
我笑瞇瞇的坐在地上,看著他們忙來忙去。
先把底料爆香,然後加水煮開?;疱佋陔姞t上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引得我直咽口水。
我幫不上忙,並不是我懶,而是實在笨手笨腳。嘉嘉不時的走過來,摸摸我的頭:“你這個怪小孩,不做事也就罷了,幹什麼在那裡嘻嘻傻笑?!蔽覕E起頭:“我覺得開心,不可以嗎?”她衝我做了個鬼臉,就走開了。
她不知道,我是真的開心。我喜歡看見小孩在我身邊跑來跑去,我喜歡一個大屋子裡有許多人在說笑。這種感覺,大概可以算做不寂寞,更可以算做幸福。
我是一個古怪的人嗎?我不知道。但是他們說,連我的名字都同別人不一樣?!邦櫾??!奔渭蔚谝淮我姷轿?,就直言不諱的說,“你這個名字,象個男人的名字。故事?還是顧試?”她笑著問我。我只能老老實實的回答:“我姓顧,我師傅說,他本來不想收養我,但是看我哭得可憐,那就暫且試試。”“師傅?”她笑完了腰,“顧試,你看小說看多了?!?
嘉嘉並不知道,我真的有師傅。他教我武術,從小就開始教,我一偷懶就打手心。但是,他同時也要求我功課一流?!靶≡?,你不知道,這個世界,會保護自己是重要的,但是,會武也不能完全保護自己,重要的,要靠這裡,”他指了指腦袋,“明白嗎?”我似懂非懂的點頭。
許多年以後,我手裡只有一把薄薄的泛著寒光的刀,浴血而立,終於明白師傅的意思,不由流下淚來。我衝動,我做事不計後果,所以我害了自己,還害了這許多人。
那個時候,只覺得師傅嚴厲。但是他確實不偏心。他對我的師兄,他的兒子,亦安也是同樣要求,只怕是更嚴。所以亦安的功課好過我,武功也好過我。亦安是個溫和的人,他從來不問父親,這樣一個現代社會,還守著一個破落的武館做什麼。飛檐走壁,鋤暴安良,那不過是書裡的幻覺,寂寞且蒼涼。
每一天,我們都拉著手一起回家,走過長長的巷子,不看那些小孩在蹦蹦跳跳的做遊戲。夕陽斜斜的,我們看著對方的影子,孤獨的成長。
我上了中學以後,班主任是個年輕的女孩,她一見我就叫其他老師:“快來看這個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氣質沉鬱大方的小孩,你看她的眼睛。”我垂下頭,並沒有因爲她的無禮而尷尬或者窘迫。
晚上我在後院,聞著桂花香,對亦安閒閒說起這事,他看了看我:“小試,你是不同的。你確實是?!彼菢佑昧Φ目隙ǎ椅⑿ζ饋怼擦州p盈的跳過來,擠在我們中間,學著我的樣子微笑。我刮他的鼻樑。
啊,叢林,我最好的朋友。每一天,我和亦安回到家,就看見師傅抱著叢林坐在後院,絮絮叨叨的講故事。我不知道叢林聽懂沒有,他只是笑,象個嬰兒。
叢林是師傅收養的第二個孩子。他同我和亦安不一樣,他不能上學,甚至,不能出門。他的天地更小,但是他懂得知足,從不發脾氣。
“小試,將來我們都要照顧叢林。”有一次亦安對我說。那是在我和亦安偷偷帶叢林出門看電影之後,他這樣說。我們還沒有出巷子,已經有人見到我們,尖叫連連,落荒而逃。我和亦安面面相覷,還來不及反應,叢林就猛的掙脫我們的手,跑了回去。
我忙追回家。他把他臥室的門鎖上了,一個人呆在裡面,不聲不響。他雖然不能說,但是我清楚的知道他難過,而他的難過,就象長在我心裡一樣,我靠著門坐下來,眼淚大滴大滴的掉在地板上。
師傅回來以後,狠狠的責打我和亦安。還是叢林跳出來,急的吱吱叫,抱著師傅的手,不讓他打我們。師傅看看我們,又看看叢林,無可奈何的嘆了一口氣。
晚上我陪著叢林睡去,我凝視他的臉,毛茸茸的,不知道多可愛,象一隻我想抱在懷裡陪我一起玩的小猴子,爲什麼他們會害怕呢?是不是隻要同他們不同,他們就要怕?想到這裡,我打了個哆嗦。我不願意做個孤獨的人,別人都帶著恐懼的眼光看著我。
想到這裡,我覺得心裡堵得慌,忙走出來,急急的往亦安的房裡奔去。迎面就撞到一個人,正是他。耐心的,陪著我成長的亦安啊。我抱著他,瑟瑟發抖,卻說不出話了。只聽見他在我耳邊說:“小試,將來我們都要照顧叢林?!蔽覕E起頭,他的面容堅毅,我突然覺得安心了。將來,他也一定會照顧我。
有人說,愛情其實就是一種習慣。我深以爲然。
失去亦安的日日夜夜裡,我懷念他。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呼吸間每一個不經意的節奏。懷念原來可以這樣痛苦,比我身上那種常人不能忍受的劇痛還要令我不可忍受。若這還不算愛,我不知道還可以冠以別的什麼詞彙。
“走,叢林,你帶著小試走?!彼f的最後一句話,居然不是對我。我閉上眼睛,還能看見他跌下去,帶著微笑跌下去。
怎麼會這樣忍心?我生命裡的前二十年,每一天都在這個人的呵護下度過,突然有一天,他走了,他先我一步,不肯與我共死。
他再不能照顧我。亦安,你知不知道,你沒看好我一天,我就會出錯?所以沒有你,我的生命根本就殘缺不全。
那一天,亦安確實沒陪我去參加聚會。所以那一天,更改了我,叢林,還有他的命運。
當時我已經二十歲了,開始嚮往一個正常的家。溫暖的,有點嘈雜的家。所以我貪戀每個聚會。我對叢林說:“覺不覺得我們的家象一副畫,意境深遠,每次回來都看見滿院的落葉,夕陽還有孤獨的老人??墒菂擦?,我想要一個真實的家。”我抱住他,把臉臉埋在他長而密的毛裡。他不知如何安慰我,只能輕輕拍打我的後背。
我在嘉嘉的家裡,笑瞇瞇的看著人走來走去。有一個小朋友,還不會走路,咿咿呀呀的爬過我面前。我看著他,他也用烏亮的眼睛回望我,然後突然一笑,那樣燦爛。我歡喜起來,想要抱起他,但是嘉嘉走過來:“顧試,你能不能再去買點飲料?人來得太多了,我沒準備夠?!?
有點事做也是好的。我衝小朋友吐了吐舌頭,站起來。嘉嘉想了想,把手機塞給我:“拿上它,要是迷路記得打電話給我?!彼故怯肋h把我當做小妹妹看。
我走出門去,拉緊領口。確實已經有點涼。我仰望星空,城市燈光耀眼,已經不能看清銀河,但是我仍然愛那點點繁星。
很多時候,我就愛仰著頭走路,好幾次差點被車子撞到。嘉嘉說:“真要嚇死人。你也二十歲了,要懂事點。”這個嘉嘉,我微笑。
許多年以後,他們問我,如果一切從頭,我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我答:是,當然是。就是因爲看見我親愛的嘉嘉躺在血泊裡,我纔不能剋制自己,動用了我的天賦能力。如果回到那一天,還是同樣的情景,叫我如何承受?
嘉嘉擔心我,是因爲她不瞭解我。雖然我的感覺遠不如叢林敏銳,身法也遠不如他輕盈迅捷,但是對付人世間的普通車輛卻綽綽有餘。想撞倒我?那司機大概得是天外來客。
想到這裡,我自己笑出聲。走五條街就是商店,我走進去,提了一隻巨大的購物籃,把雪碧,可口可樂往裡面堆。正手忙腳亂,手機響了,是從嘉嘉家裡打來的。我把東西放在地上,一接聽就抱怨:“嘉嘉,你害我險些砸著自己的腳?!彼齾s不理會我,語氣裡有種疑惑:“顧試,你快回來吧。我們不需要飲料了。”“啊?爲什麼?”“家齊來了。他說他的一些同僚今天也在海邊開party,非常歡迎我們所有人都過去?!奔引R是嘉嘉的男朋友,是位現役軍官。
我也覺得奇怪,雖然是這樣親密的關係,但是把一大幫朋友就這樣從熱鬧的聚會上帶走,未免也有些無禮。我正要再問,就聽見嘉嘉啊了一聲,猛的掛了電話。
危險。我的某種感覺提醒我。我顧不得堆了一地的飲料,一腳跨過去,往嘉嘉的家飛奔而去。風聲在我耳邊呼呼做響,我知道我速度已經快得異於常人,但是已經顧不了別人的驚詫,我一路狂奔。
嘉嘉的屋子是個獨立的小平房,周圍都是高樓。我跑近了,心裡一沉,本來老遠就可以聽見的歡笑聲嬉鬧聲不見了,只餘詭異的安靜。我四下看看,這樣的環境,就算髮生了什麼,也不太有人會注意到。
我強行壓制住自己的驚恐,推開虛掩的門。屋子裡靜悄悄的,熱氣卻未散去,可以感到就在一兩分鐘前還有人在這裡?!凹渭?,我回來了?!蔽掖舐暫?。沒有人應我。我往裡走去,一間一間屋子查看。一個人也沒有。好象瞬間蒸發了一般。如果不是方纔嘉嘉的電話,我會疑心這到底是不是個夢。
我的心跳得厲害,口也直髮幹。這樣的情形,我從未遇過,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安慰自己:他們不過就是去參加另一個聚會去了,也許走的太急,不想等你。你改天再問嘉嘉不就好了?
但是我無法說服自己,只能慢慢的摸索到門邊。門前的草地缺了一兩塊,我走過去蹲下,藉著昏黃的路燈,仔細的看。那是輪胎的痕跡。他們應該是用了一輛大型車子把所有人接走的。我站起來,茫然的迎風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