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六)
我們又回到了山裡。替亦安接了骨,我坐在火堆邊休息。
奇怪,經過今天的戰鬥,我好象又回覆到那夜懸崖上的自己。但是,更成熟,更自信,更有判斷力。
懦弱和恐懼突然消失。我好象是第一次看清自己:如果我註定和別人不同,爲什麼要勉強自己?只要我不傷害別人,就沒有必要愧疚。
想清楚這些,我又習慣性的擡頭看遙遠的星空。呵,久違了。這麼些日子以來,我就掛住哭泣,幾乎忘記了那蒼茫遼遠的星空即在我的頭頂。在這星光下,一切個人情感都顯得渺小。
叢林蜷在我身邊睡著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傢伙,一倒下就起鼾聲。我笑起來,看著亦安。他也正瞧著我。我們同時噗嗤笑出聲。
“這樣傷病,要逃跑不容易呢。我懷疑,他們會搜山。雖然搜山難度極大,但你我行動不便,還要想別的法子纔好。”我的思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不再是那個只會依靠亦安的小女孩。
他微笑:“不怕逃亡了?不怕放棄一切了?”我做個鬼臉:“我是那個肇事者,你們都有勇氣放棄,我還怕什麼?反正已經這樣了,就想想我們怎樣找個地方埋名隱姓,開開心心的度過餘生。”他的眼裡有我許久沒見的讚賞和欣慰。我有些臉紅。真是汗顏呢。
“前面有個山寨。我們可以去偷兩匹馬。馬在這片大雨林裡更加適用。我們留下錢就可以了。”他對我說。我點頭,伸了個懶腰:“我先睡了,後半夜叫醒我。”他伸出手來輕撫我的頭髮:“恩,做個好夢。”
那是我畢生最幸福的夜晚。當時我不知道,那是我與亦安共度的最後一夜。許多時候,我握緊拳頭,憤恨的看著星空:爲什麼,你那樣寧靜美麗,卻那樣虛僞,不肯給我一點暗示?哪怕一點點都好,那我就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睡眠上。
第二天黎明之前,我們順利的潛入山寨,帶走了兩匹馬。叢林自然是不需要的。他一路掛在樹上跟著我們。
清晨的空氣分外清新,陽光透過樹枝稀稀疏疏的灑下來,我吆喝著馬兒去踏那光影。亦安微笑的看著我:“小心啊,它一生氣把你掀下來。”掀下我?做夢!我癟了癟嘴。
亦安的笑容就在這時凝固了。是,我也聽見那奇怪的聲音。那是直升機。他們開始瘋狂的大規模搜索我們了。我們對視一眼,叢林乖巧的跳到我身後,抱住我的腰。我雙腿一夾,縱馬飛馳,專往那最深最密的林間而去。
螺旋槳的聲音就在頭頂。他們好象在用個什麼大喇叭勸降。我冷笑擡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那是我不能忘記的一個人,冷酷,殘忍而又懦弱。他的眼光一閃,猛的推開正在門邊對著我們講喇叭的人,拿著槍就開始掃射。
樹葉簌簌落下,泥土也被打得四處飛濺。我們只能伏低身子,策馬疾弛。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等他們的直升機都往這裡集結,我們躲不過這樣密集的子彈。
遠處傳來水聲,我一勒繮繩,換了個方向,向那裡奔去。另一岸是極密的雨林,他們休想從空中襲擊我們,如果他們派遣地面部隊,那麼只對我們有利。
湍急的水流邊,我長嘯一聲,拍馬前行。馬蹄踏出的巨大水花幾乎模糊了我的視線。突然,我們往下跌去,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馬脖子上汩汩流出的鮮血。
水流那麼急又那麼深,我們被帶著直衝而下,不斷的被沒入水中,背狠狠的砸在河牀上,又被推起來。我的腳因爲還套在馬鞍上,所以無法掙脫。但是叢林呢,我努力的睜開眼睛向他望去,只見他驚恐的看著我,手也死死的抓著我的胳膊。啊,我忘記了,他從小就怕水。是我該死的疏忽,否則叢林有機會逃走。
這時一條繮繩甩來,自然是亦安,他拍馬急追我們,也不顧頭頂的機槍掃射。我奮力拉住繮繩,冒出頭來,發現我們已經被衝進入一個峽谷,兩岸是高聳的峭壁。
直升機在兩山之間盤旋,向我們俯衝,一陣水花濺起,我大叫小心。亦安終是機警,拉住繮繩,棄馬跳入水中,他身後,馬兒悲鳴一聲,帶著血花倒在水裡。
這下三人全身不由己,被河水迅速往下游卷。我只能用一隻手努力的托住叢林,讓他的頭在水面上。隱隱約約裡,我發現峽谷越來越窄,那直升機好象已經不能飛入。正暗呼僥倖,卻發現水流湍急了十倍不止。
我的頭在下游方向,所以看不見前面是什麼事。和我用繮繩相連的亦安從水裡露出頭來,我看見了他的眼神。那是刻在我心底最悲愴最苦痛的記憶。他先是驚詫,然後在瞬間平靜下來,好象下定了某種決心,最後成爲一種從容。
他的左手在腰間不知道找什麼。水流越急,我越覺得有種巨大的危險正在襲來。可惜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突然之間,我的頭部感覺失重,只一瞥我就知道我正來到瀑布之頂,而下面有多深,我完全看不見。
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一條繩子衝破水花,如蛟龍一般疾射而上,那一端是雪亮的鉤子。呵,那是師傅的遺物。
“小試!”亦安大喊。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抓著叢林用盡力氣往上一夠,在鉤子釘入懸崖壁的同時抓住了繩子,巨大的水勢將我們震到一邊,在空中晃盪。亦安卻在我的頭頂。我看著下面不可測的深淵,心中泛起涼意,不由一陣眩暈。
“三個人,一匹馬,這繩子怎麼承受得住?”這個念頭剛起,頭頂就有人撲了下來。不要。我只來得及微弱的吐出這兩個字,他就已經義無返顧的往深淵裡縱下,順勢劈開了我腳上纏著的馬鞍。我只能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他,還有那匹馬,落下去,落到我永遠也看不見的地方。
“走,叢林,你帶著小試走。”他的聲音迅速被水聲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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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叢林木然的走在森林裡。不吃不喝。這片雨林是巨大的寶藏,甜美的甘泉和珍貴的水果。然而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力量。如果那天不是手裡抓著半昏迷的叢林,我也許就跟著亦安一起跳下去。
叢林安靜的扶著我。他眼裡再也沒有了那份純真和頑皮。呵,我親愛的小弟弟,我要把你送到哪裡纔算安心呢。我不放心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最後的牽掛。
熱,非常熱。我的視線已經模糊。在失去意識的那個瞬間,我畢竟感到了愧疚,我這樣消極的尋死,讓叢林怎麼辦。
我在哭聲中醒來。我擡起頭,努力的張望,看見叢林伏在地上,哀哀的痛哭。他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即使是發現自己被人唾棄被人憎惡的時候也沒有。我的心一陣劇痛。
他發現我醒了,迅速擡起頭來。那一剎那,我看見他眼眸裡的亮光,那是幸福,那是喜悅,那是安慰。死志頓去。爲了叢林,我怎麼也要活下去。
亦安最後一句話是對叢林說的,因爲那時候叢林已經昏迷,所以我想,他實際是要我聽到。他要我明白,他做出了選擇,定是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來面對一切。死比生更容易,我不可逃避。
我對著叢林笑笑,輕聲說:“我要喝水。”他狂喜,在空中翻了一跟頭,一溜煙就跑遠。
我獨自躺在地上,感覺有一雙溫柔的手撫摩我的臉,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少女明媚的笑容。我大驚,掙扎著要坐起來。叢林呢?他在哪裡?
那少女一把扶住我,嘴裡嘰裡呱啦不知道在說什麼。原來她不會漢話。正在這當口,叢林回來了,他捧著一大片芭蕉葉,一見有人居然拉住我,大吼一聲,衝過來,齜牙低吼。
那女孩子被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頓時歉然。她什麼都不知道呢,也許就是想救我。我拍著她的肩,柔聲安撫。雖然聽不懂我說什麼,但是我的語調大概還算溫和,她停住了哭聲,帶著眼淚怯怯的看著叢林。叢林不好意思,也不會道歉,只能給一個笑容。那笑容更加嚇著女孩,我感覺到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連忙握住她的手。叢林搔了搔腦袋,突然跳起來,在空中不斷的翻跟頭。女孩先是吃驚,而後覺得甚爲有趣,呱呱的笑起來。
那一天,女孩帶著我們進入了她那藏在深山老林裡的山寨。一個寨子的人都驚詫的看著我們。我試圖同他們問好,他們臉上卻露出茫然的樣子。但是小孩卻不怕叢林,嘻嘻笑著來拉叢林的毛,叢林也好脾氣的笑。
女孩將我們送到一個竹樓之上,很快,我聽見有人上樓來。這是一個特別的女子。我第一眼見到她就這麼覺得。她並不美麗,但是氣質從容大方鎮定溫和,似一個女王。她看著我,突然用流利的漢語問:“你們到這裡做什麼?”我一驚,隨即鎮定下來:“我們,遇到了點麻煩。”對,我腳上的槍傷瞞不了她。她淡然一笑:“是嗎?那麼,請你們今晚休息好以後立刻走。”叢林要跳起來,我按住他,點頭微笑:“好的,多謝。”
何必牽連他們呢?列車上那些無辜的人已經是我足夠的教訓。我現在只需要一些藥物,治療我的腿傷。
那女子見我不糾纏,倒也有些意外。於是她問:“你不象一個應該遇到麻煩的人。”我苦笑:“這個世界,哪裡有這樣美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人要你死,你再純潔再無辜也沒有用。”不知道爲什麼,她眼裡有一種滄桑讓我起了知遇之感。這也是個傷心人呢,否則,這樣的氣度,何必隱居與此。她明顯震動,然而立刻低下頭去掩飾住自己。她站起來:“那麼,休息好。”說著拍了拍手,轉身離去。
一陣芳香傳來,剛纔那個可愛的女孩露出一對兔牙,笑瞇瞇的走上來,託著一個盤子。我知道,那是傷藥。我雙手在胸前合十,表示感謝。女孩嘻嘻笑,看著叢林。我瞥他一眼:“去吧,跟他們一起去玩。”他歡呼一聲,跟著女孩跑了下去。
這個孤單的孩子,也許他只能有這麼一天有朋友同他一起玩耍,但是有什麼關係,快樂並不在乎於長或者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