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二十七)
晴霜在客廳裡喝茶, 一杯茶極濃極苦,釅得似她的心事。但是一聽見甘姜進來,立刻換了副表情, 展顏道:“去過報社了?”
甘姜揉揉太陽穴, 點頭:“按你說的那樣發的。”
“希望他看了報紙會回來。”
甘姜苦笑。未必。黃潛那樣自尊的人, 要他再來面對她, 機會不大。可是她現在自顧不暇, 不可能找出他,所以只好賭一賭他是否還是放不下她。
“默野說,叢林今天有點不對勁。”
“啊?”甘姜幾乎要跳起來, “他怎麼了?”
晴霜搖頭:“不知道。跟默野出去溜達了一圈以後回來就悶悶的,叫他打遊戲也不打, 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
甘姜上樓, 刻意放輕了腳步。直到她推門而入時叢林才發覺, 連忙把手裡的一小片紙塞進口袋。這個小孩,有了心事敏感度降低了一百倍。
她當作沒看見, 輕鬆的走過去:“今天倒乖,沒有纏著默野。”
叢林哪裡會防到她的鬼把戲,正要做答,她的手已經猛的伸到他口袋裡。叢林大急,想也不想, 反手握住她的手肘, 甘姜吃痛, 哎喲一聲慘叫, 叢林又急忙鬆手。剎那工夫, 甘姜已經拿到紙片。
她低下頭看,紙片上歪歪扭扭的寫著幾個字:“我們在這裡等你。帶你姐姐來。”上面還畫了副地圖, 竟是一個島嶼。
“這個,是哪裡來的?”甘姜問。叢林苦惱的坐下:“我今天和默野姐姐出去,超市裡居然見到那兩個獨眼人。他們見了我也沒說話,就把這張條子遞給我。”
“你何苦要瞞我?”甘姜嘆氣。叢林說不出話,只是一味的低著頭,肩頭支棱著,象一隻鳥。最後甕聲甕氣的說:“怕你煩。”
甘姜瞪著他,心中五味雜陳,要好半天才理出頭緒,笑出聲來,揉揉他的頭髮:“我們去找朱九。也只有他能給我們一些意見了。”
朱九果然在老屋那裡等他們。見還是甘姜和叢林一起來,眼裡有一閃而過的黯然:“還是沒有找到她啊。”
甘姜把紙條遞給他:“這是什麼人?他們爲什麼跟你有一樣的目的?”
朱九接過紙條,看過以後臉色凝重:“你見過他們?”“沒錯,不久前,他們也來這裡,要叢林找他姐姐。”
“他們什麼樣子?是不是兄弟七個,模樣相似?”
“七個?只有兩人,相貌倒是很象。對了,他們都瞎了一隻眼睛。”
“什麼?”朱九震驚的擡起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世界上還有什麼人會傷得了他們?”
他煩躁的在庭院裡走來走去,一臉的不置信。
“除非,”他猛的站住,“是元帥下的手。”
“元帥是誰?”甘姜步步緊逼。
朱九沉默半晌,方緩緩的說:“是少主的父親,我家主人。”
甘姜和叢林對視一眼,沒有做聲。
“對,一定是他。也只有這個原因,他們纔要叫少主到島上去,而不敢親自到這裡。”朱九自言自語。
“你,說什麼?”叢林走上前來問。他看著這個比自己還要高的少年,眼睛裡雖然還有稚氣和不能剋制的緊張,但是有令他心折的威儀。
他嘆氣:“當年馮氏七兄弟追殺我們來到人間,自己也不得返回,他們一定也很想回去。但是元帥自然不會幫助他們,所以他們隱忍多年,直到元帥失蹤,他的後人出現。”
“除了元帥自己,我想不出別人會傷得了他們。只去一目,又確實是元帥的行事風格。他一定是下不了狠手,所以去掉他們的神力。”
“神力?”甘姜疑惑。
朱九轉而面向她:“你看我的眼睛。”她看進去,只見眼眸上那片流動的華彩竟好象可以變換顏色,深藍深紫此起彼伏,有如暗涌。“你再看看少主的眼睛。”甘姜轉過頭去,叢林疑惑的瞪大雙眼。
甘姜深深的看進去。叢林眼裡的,是澄澈無垠的黑,最單純的黑,又好象蘊涵著這世間所有的色彩和光,寧靜的,無窮無盡的,可以徜徉的黑。
“我們的神力,都以瞳影而論。越接近黑色,神力越高。若是眼睛損毀,自然神力大減。馮氏兄弟一共七個,他們要反客爲主,請少主到島上,就是想以多欺少圍攻少主,否則以他們現下的情況,根本沒有勝算。”
“那可怎麼辦纔好?”甘姜突然恨起自己,她幫不上叢林,一點能力都沒有。在這場神同神的紛爭當中,她的身份尷尬奇突。
“我自然會陪著少主去。不管找不找的到小姐,我都想去一趟。他們既然傷在主人手下,那就是說那之後他們還見過他。我想知道元帥的下落,哪怕只是一點點信息。”
聽到父親,叢林明顯的激動起來:“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甘姜拍拍他的肩:“要出海找一個島嶼哪有那麼容易?而且明知是個陷阱,就要多做些部署。且給我兩週時間替你準備。”
朱九此次對甘姜的話大爲認同:“沒錯。少主不要心急。”他擡頭看看暗紅的天色,“要下雪了。我得回去,否則小克要醒了。”
甘姜看著他,冷笑兩聲:“又要這麼快走?”
朱九沒有回答。
甘姜一雙清亮的眼睛逼視得他無所遁形。
她太瞭解他在做什麼:每次都是這樣,故意不給機會讓叢林把前因後果問個清楚。無非是想誘著叢林按照他的方式做事,不給叢林自己判斷的機會。來人間這麼多年,他終於也學會了這些伎倆。什麼主僕,什麼上下,什麼尊卑,終於在塵世的薰染之中淡漠模糊。
朱九覺察到她的心思,居然也老臉一紅,只能對叢林行禮,匆匆離開。
甘姜嘆了一口氣,突覺臉頰一涼。定睛一看,天空不知何時開始飄下極細小的雪花。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叢林,已經是冬天了啊。”她轉身看著少年,“我們明天去找紫簟姐姐,看她有沒有辦法還你一個貨真價實的親姐姐。”
“什麼?”叢林幾乎蹦得三丈高,“親姐姐,在哪裡?”
甘姜眨眨眼:“恩,這個嘛,秘密。你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我給你講故事。”
同一個時候,這個城市的另一側,一個男人在污穢的小巷裡行走。雪花給昏黃的路燈燈光增加了更多闇昧。巷口有一家小賣部,他走過去:“老闆,給一包煙。”簡陋的櫃檯上不知誰用報紙鋪著嗑了瓜子,他手肘不小心一碰,瓜子皮嘩的灑了一地。
他哎喲一聲,連忙道歉,然後隨手拿另一張報紙下來,想把那些瓜子皮攏進去。小賣部老闆倒不好意思起來,把身子探出櫃檯去喚那個男人:“哎,不用,放那兒,我一會拿掃帚和簸箕來。”
男人的動作停了,但是沒有起身的意思。老闆有些詫異,看見他的手微微顫抖。過了一會,拿著那張報紙站起,在燈光下讀,臉色十分難看。
“潛,經專家證實,母親的藥無效。欲帶她前往香港治病,速同我會合。”
落款是嘉嘉。
“果然無效。”他低聲喃喃,然後極緩慢的把報紙揉成一團,小店老闆清楚的看見他的指關節因太過用力而泛白。報紙被嗖的扔了出去。“喂,你別亂扔啊你。”小店老闆嚷著,那個男人已經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你的煙,不要了?呸,整個兒一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