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禧宮獨寵的日子結束了,皇帝一連幾日召其他嬪妃侍寢,再沒踏進春禧宮一步。后宮上下又開始人心浮動,一些無聊的在背后嘲諷議論,還沒當初云嬪獨寵的日子久哩,這睿妃,也不過如此。
雖是暗中嘲笑,嬪妃們也不敢在沈寧面前表露一二,她畢竟尊為妃,脾氣又不是個好的,身后還有沈家撐腰,得罪了她怕也沒甚好果子吃。
皇后將沈寧召去了昭華宮。沈寧與平常無異地給她請了安,坐在了下首。
孟雅細細打量她一番,只見她面色平靜,眼中也是波瀾不興,心中不免輕嘆,果然是個沉得住氣的,這突然驟變有幾個女子能這般平靜?
孟雅對沈寧的感覺很復雜。沈寧曾帶領了云州百姓奮力抵御外敵,是當仁不讓的巾幗英雌,她對她很是敬佩。然而她以沈家女進了宮來卻是讓她有所顧忌,她深得皇帝喜愛,又有沈家在后頭,自己又有智有謀,萬一哪天她誕下了皇子,無疑是奕兒繼位的障礙。然而沈寧入宮來這一連串的做法,與三番兩次和東聿衡爭吵的行為,卻讓她更為困惑,這可不是一個聰明女人的舉動。
“睿妃,本宮看陛下這幾日似有不悅,你可知所為何事?”
“臣妾不知。”
“本宮聽聞你與陛下曾有所爭吵,可有此事?”
沈寧搖了搖頭,“是陛下惱了臣妾。”她是傻的才對皇后說實話讓她又罰一次。
“陛下因何事惱怒?”
沈寧垂眸低嘆,“臣妾又從何得知?”
看她這一副傷心的模樣,怕是帝心難測。孟雅見狀不再為難,而是道:“你也不要委屈,陛下成日為天下百姓操勞,心憂國事自有煩郁之時,你作為陛下的妃子,自當替他承擔一些怒火。”
“臣妾知道了。”
孟雅點點頭,“你這樣很好,你放心,陛下過段時日心氣過了,自然會記起你的好來。”
沈寧聞言苦笑一聲,旋即閉了閉眼下定決心,“娘娘,臣妾……想回家省親。”
景朝有制,凡妃位以上后宮女子,入宮后皆可回家省親一次。皇后見她滿眼哀凄,便道:“本宮與陛下說一說。”
東聿衡下朝后在乾坤宮接見了皇后,皇后向他稟了一些后宮之事,憶起沈寧的請求來,想了一想,便道:“陛下,睿妃今日請旨回沈府省親,不知陛下是否準許?”
皇帝一聽,眼神一凜。他原是想冷落她幾日讓她反省反省,今夜本已打算去她那兒,不想她居然不知悔改,還試圖以退為進威脅于他?
皇后輕輕抬眼觀察他的臉色,便確信沈寧這一招用錯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她聽得皇帝冷冷地下旨,“去便讓她去,沒朕的旨意不許回宮!”他這回定要冷透了她!
沈寧接到圣旨,輕嘆一聲。
隔了兩日,妃子儀仗停在春禧宮大門前,沈寧著一襲朝服,分別去向皇帝皇后謝恩。東聿衡在乾坤殿召見,睿妃華服嬌容似是全不放在眼里,只冷淡地說了些場面話。
沈寧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微微一笑,躬身而退。
愛這東西太玄乎,他愛她她不愛他,她愛他他不愛她,可為什么正是這種捉弄人的感情,卻讓世人一眼萬年,刻骨銘心。
沈家上下自沈寧入宮的那一天就開始準備省親事宜,因此雖然旨意匆忙,沈府也有條不紊地準備完善。然而等在正廳的老爺們不僅沒有喜氣,反而眼中有煩惱之色。睿妃惹帝王不快之事多多少少也已傳入了沈家眾人的耳里,并且睿妃省親不若其他妃子只停留一日,而是需待圣上圣旨而歸。說是隆恩浩蕩,可這莫不是把沈家女兒趕回娘家了?
惟有太傅沈年波瀾不驚,靜候孫女省親。
吉時已到,睿妃儀仗進了沈府,沈年正待領兒孫相迎,不意前頭匆匆趕來一個太監,他手執拂塵對沈年道:“沈太傅,娘娘路上突覺不適,頭疼難忍,便下了旨意暫免拜見。”
沈年問道:“有勞公公,不知娘娘現下意欲何往?”
“娘娘說了,回她平日住的院子,速召大夫去幫她看一看。”
“老夫這就派人去請大夫。”
一陣折騰,這省親的繁文縟節在睿妃的突然抱恙之下不了了之,睿妃躺了一日,第二日才神清氣爽地出現在恩義廳中,沈年身為一品太傅,只需見禮,沈悉領著兄弟晚輩正要拜見,沈寧卻抬手阻止,“父親叔伯對我行大禮,真真折煞我了,免了罷。”
跟在身邊的洪公公猶豫道:“娘娘,這于禮不合……”
沈寧道:“昨日我進沈家,沈家需行君臣之禮,今日我做為沈家女兒,豈有一再讓父親拜見之理?”
如今這場景不若昨日正式,既然娘娘開口,洪公公也不便多說,只好作罷。
幾人寒喧一陣,沈寧正想離去,沈年竟開口了,“老夫聽聞娘娘棋藝一絕,不知老夫是否有幸與娘娘對奕一局?”
沈寧略為詫異地看向老太傅,雖是寥寥幾面,她也知她這祖父也是歷經大風大浪,如今即便狂風暴雨也能不動如山,他叫她下棋,是否也覺著她需要提點了呢?
“孫女兒榮幸之至。”
二人便在恩義廳架了棋盤,沈年讓兒孫退下,沈寧也摒退宮仆,連洪公公也一同離去了。
沈寧請沈年開局,沈年當仁不讓地揮了馬。
待恩義廳中薰香燒完,棋局已行至中盤,沈寧手里玩著棋子,心里只有一句:
姜還是老的辣。
沈年移了一子,捻須笑道:“人常說下棋觀人,老夫看娘娘棋路,卻得出‘性情’二字。”
沈寧點點頭,“祖父大人果真厲害,我就是個橫沖直撞的性子。”
沈年道:“娘娘若非沒有這點膽識,也不敢在云州披甲上陣。”而后他唏噓一聲,“全是造化弄人,若非我沈家樹敵,您又怎會流落民間遭遇殺戮之事?一切都是老夫的孽債。”
“祖父大人言重了,命該如此,豈能怨人?”
沈年贊賞看向她,說道:“橫豎這屋里沒有別人,老夫與娘娘說一句心底話。”
“祖父大人請講。”
“陛下當初下旨召您入宮為妃,老夫是極為高興的。卻不是因為沈家出了一位妃子,而是娘娘的通身氣度與度量,陪伴帝王身側再好不過。”
“祖父過獎了,我不過是個普通人,機緣巧合才變成了這樣。”沈寧笑笑,低頭落了一子。
“娘娘過謙,老夫自認歷經滄海,識人的目光還是有一些的。”
沈寧只得輕輕一笑。
“老夫思量許久,只今才得已機會與娘娘一說。老夫作為沈氏族長,決意沈氏與娘娘共同進退,惟娘娘馬首是瞻。”
沈寧大驚,抬起了頭。她就不信他沒有聽到她失寵的事,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傅居然做出這種決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原以為自己不與沈家過多牽扯,出了事即便遷怒沈家也能開脫出來,可老太傅居然自發地想要攪進這一灘渾水?他就這么看好她,以為她一回宮就能再奪回皇帝的心?還是她的出現打斷了他們原本的計劃,因此要從她這里扳回正軌?
“祖父大人,我從來就是個不管不顧的,您寄予厚望,我怕是要讓您失望了。”
“娘娘只管照您的步調走,我等跟隨娘娘的腳步便是。”
沈寧心事重重地回了回了內院,繼而接見沈張氏等人,也并不讓長輩跪下,洪公公爽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娘娘,昨日莫不是假意頭疼罷?
待敘舊一回,沈寧讓閑雜人等退下,只留了早已哭得淚汪汪的母親沈張氏。
“我兒,為娘聽得一些閑言碎語,說你惹怒了陛下失了寵幸,這是真的么?”沈二夫人抓著沈寧,一邊流淚一邊急急地問。
“母親不必擔心,不過是尋常吵鬧罷了。”
沈張氏一聽幾乎要暈過去,什么叫尋常吵鬧?跟帝王還有尋常不尋常的吵鬧么!
沈寧卻是看上去十分輕松,“娘,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了,娘明日便陪女兒去靈隱寺走一遭罷,女兒上回去覺著那兒頗有靈性,許了個愿望,如今實現了也該去還一還愿。”
“靈隱寺?”女兒怎地在那座小廟里許了愿?沈張氏抹去眼淚,“你許了什么愿?”
沈寧笑而不答。
沈張氏眼前一亮,看向她平坦的小腹,“莫非是……”
“不是。”沈寧非常干脆地搖了搖頭。
沈張氏一陣失望,“你如今貴為皇妃,出門諸多不便,待明日娘與你準備妥當,后日再去罷。”
沈寧想了一想,答應了。皇帝有心冷落,應該沒有這么快叫她回宮。
翌日,沈家女眷與其姻親家族女眷拜訪者甚多,沈寧到了日跌時分才騰出一些空來,她婉拒了沈張氏的陪伴,到了沈府的后花園,也不讓左右跟隨,一人進了園中。
知道沈寧要來,管家早已將花園里的閑雜人等統統趕了,園子偶爾幾聲鳥叫,閑適且清雅。沈寧緩緩地上了石橋,看了池中的錦鯉半晌,卻見橋廊邊放著一包魚糧,心覺管家果然細心,于是拆開來一顆顆扔進池中。逗弄了一會,爽性將一包全都倒了進去,拍拍手走了。
她一邊享受著難得的自由時光,一邊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啦啦--啦啦啦啦……”從頭“啦”到尾,越“啦”越大聲,越“啦”越笑容越大,最后她唱累了,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抬頭仰望余暉,愣了一會竟伸手抓向太陽之處,大聲道:“太陽之光,帶我回家吧!”
頓了片刻沒有反應,沈寧喃喃道:“難道咒語錯了?再來,啊!夕陽,帶我回家吧!”
“美麗的落日,帶我回家吧!”
“晚霞,帶我回家吧!”
“白云,帶我回家吧!”
沈寧發了一會瘋,自嘲地笑著撐在石頭上。
“咳咳,咳咳咳。”
沈寧立刻直起身來,四處張望,“誰在這兒?”她汗了一汗,管家,才夸你細心哩,怎么連人都清不完,誰看見了她這副丟臉模樣?
草叢中動了一動,沈寧瞇了瞇眼,看見兩團總角,心下一松,原來是小孩子。
她清了清嗓子,輕笑道:“出來罷,看到你的尾巴了。”
草叢中一靜,旋即嘩嘩大響,一個布衣幼童鉆了出來,怯生生地看著她,問道:“你就是娘要我找的神仙娘娘么?”可是這個姐姐瘋瘋癲癲的,一點兒也不像神仙。
沈寧撲哧一笑,怎么有點段譽的感覺?她走向他,笑瞇瞇地道:“你娘是誰?你是不是迷路了?”這身打扮應該是府上仆婦的孩子。
“我娘是……咳咳,咳咳咳!”
幼童猛咳起來,沈寧蹲下身子為他拍背,“你是不是感、得風寒了,小朋友?”
幼童以手掩嘴,手臂兒露了一截,上頭竟是大片大片帶疹的紅斑,沈寧皺眉撈起他的胳膊,又掀開他的衣角看了看,不祥的預感漸漸升起,“小朋友,你這是過敏了還是……”
忽地由遠及近的呼聲連綿不斷,“娘娘,娘娘,您在哪兒?”
“我在這兒--”沈寧揚聲道。
“有人來了,神仙娘娘快放開我,娘要我躲著,不然要挨板子!”
“不要緊,有我在。”沈寧直覺不能讓他再亂跑了,拉住了他,看向不遠處跑來的秀如與身后跟著的管家,大聲道,“站住!你先去叫個大夫來!”
秀如一聽,馬上臉嚇白了,她看向主子身邊的小童,顫聲道:“娘娘……”
管家與眾仆隨后趕到,管家在看到那幼童的模樣時,頓時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