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抿唇一笑:“說指點迷津算不上,有些事,我也是當局者,看不清看不清楚的一輩子也看不清楚,不過二位公子若有意想聽,老婆子我倒也愿意隨意講一講。”
辰夜道:“洗耳恭聽。”
婆婆臉上第一次有了羞澀之意:“從哪里講起呢?”
辰夜道:“自然是那個讓你等了一輩子,甘愿放棄一切設鋪等待的人講起。”
婆婆道:“這便說來話長了。”
沐青道:“婆婆看起來似乎讀過不少書?”
辰夜忙接口道:“對對對!這個我也早想說了,看婆婆的氣質……不像是這……風塵之人……”
婆婆手指不自覺的敲起桌子道:“是啊,當年家父是個生意人,憑著一己之力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大,不僅越來越有名氣,還在三年之內連續開了五間分鋪。”
辰夜道:“是個厲害人。”
婆婆道:“我父親有三個妻妾,我母親是最小的一個妾氏,幾個人之間關系雖冷淡,但面子上還算過的去,住在一間宅邸,日子過得也算太平。我是我爹最大的女兒,后來我爹的妻室又生了兩個女兒,另外一個妾氏一直沒有子嗣。我爹雖沒怎么讀過書,但是見過的市面廣,所以要求我們幾個女孩也要讀讀書、學些技藝,所以我和兩個姐姐對于琴棋書畫都略懂一些。”
沐青道:“原來如此。”
婆婆微笑起來:“后面就要說到他了。他原是我們家里請來的長工,那時候個子瘦瘦小小的,十三四歲的樣子,跟我一樣大的年紀,說是被父親安排來補院墻的,一笑一口大白牙,看上去挺憨厚可愛的。”
辰夜打岔:“您便是那時候喜歡上他的?”
婆婆道:“不知道……說不上喜歡,懵懵懂懂的。那時候我爹生意忙,很少回家,幾個妾氏之間往來不多,我娘那陣身體不好、常病著,常待在房中的我見不到其他人,就跟幾個丫鬟玩的不錯。說起來,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同齡男子,有時候會過來討水喝,一來二去,慢慢熟絡了,成了我的第一個朋友……”
辰夜道:“這男孩會來事,定是看中婆婆的美貌了。”
婆婆掩飾不住笑意,擺擺手:“他那時候靦腆的很,討個水都結結巴巴的,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即使后來能說上話了,也是一句話低著頭反反復復說不清楚。他這個人吧,從小就好學、努力,后來除了討水,還管我借書,沒事就借。后來聽到他被他師傅罵了一頓,我才知道,他并不識字。”
辰夜挑眉道:“我說什么來著!他這是有目的的!”
沐青笑著搖頭。
婆婆道:“后來我也沒戳破,聊天時借機教他一些……他就這樣在我們家待了兩年的時間,工期結束了,他便隨他師傅走了。走前,他還說他要努力識字,考上個狀元……然后……”
辰夜道:“然后回來娶你?”
婆婆道:“然后他就沒說話了……他這人啊,看起來挺不靠譜,但是對凡事都認真,不確定的事,從不會給出承諾。”
辰夜嘆氣:“這混蛋性子,平白讓人家姑娘著急。”
婆婆笑了笑:“那時候我年紀也小,不懂得什么情愛,但心里也隱隱有了期待。”
沐青聽得入迷,認真問道:“然后呢?”
婆婆嘆了口氣,道:“后來,過了兩年,我爹生意出了問題,虧損巨大,不僅幾間店鋪都關了門,還欠了一屁股的債。走投無路之下,我爹投了湖。我娘身子一直不好,再受此打擊,也隨之而去了。要債人要我們用宅邸作抵押還債,還是少,于是……我爹的正室便將我賣與了青樓……”
辰夜和沐青沉默了,半晌也沒想出一句安慰的話。
婆婆倒是坦然:“你們也不必如此,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婆婆接著道:“其實我一開始也是受不住這層打擊的,媽媽叫我陪客的時候,我也是寧死不從。她倒也不迫我,但就是不讓我出去,好吃好喝送著,由我自己想明白。慢慢的,慢火煮青蛙,見的多了,我便也能接受了。之后就是一年的紙醉金迷、醉生夢死……那時候我想著,人世太苦,便縱情聲色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這樣沉淪著……直到又遇見了他……”
辰夜道:“天意弄人。”
婆婆道:“說來也是巧,我閑來無事折紙鳶,順著窗子往外一扔,偏偏就落到了他的腳下,他撿起往上一瞧……我便一眼認出是他,他似乎也認出了我,我匆匆關了窗子。但逃不掉的終究還是逃不掉,他終究還是過來了,偏偏就選了我。”
沐青道:“看到你,他也該是很訝異的。”
婆婆道:“是呀,在屋子里,我們就那樣坐著。他問我為什么?……哪有為什么?人世莫測,再相見便是殊途……”
辰夜道:“那么他呢?考上狀元了嗎?”
婆婆道:“他那個榆木腦袋,哪是那塊料?不過他文不行,武卻是練得不錯,雖然沒中武狀元,卻也是金榜上提過名的,埋在里面,給了個武職,官雖小,但也是個官,算是出了個小頭。”
沐青道:“不錯不錯。”
婆婆繼續:“后來,他日日都來見我,我卻已明白,我不再是當初的那個我了,我……配不上他……我跟他發脾氣,說一些過分的話,讓他放棄。他卻堅持要攢錢為我贖身……”
辰夜道:“為何不答應他?”
婆婆道:“他那個小職位,哪有什么油水?我又是花魁,媽媽提出的天價贖身契,哪是他能受得了的?我雖信他未來能成大事,但到那時,我更是殘花敗柳,我不能……”
沐青道:“怎會?”
婆婆苦澀一笑:“后來,我找各種氣他,讓他離開,但他每天若晚來一點,我又會擔心,擔心他不來……就這樣矛盾著……他日日都來,點上兩碗桂花酒釀,和我聊一夜的心事……”
辰夜道:“既如此,兩心相悅,你又是何苦?”
婆婆道:“是啊,當我終于想明白時,卻已經遲了。那天,他跟我說澎城有戰事,他被調去入伍,要離開一段時間。我賭氣說那就正好不要回來了!他也生氣了,說我脾氣太爆、太傲,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只會發脾氣,不如他隔壁的那個女孩!我更氣了,把他推出了們,讓他永遠別回來了!那天下著大雨,他在雨里站了好久,我在窗邊看了他好久,他最后對我說了一句話,便再沒有回來……”
辰夜道:“他……戰死了?”
婆婆道:“那場戰役,死了太多的人,沒見到他的尸體,我總僥幸的認為他沒準能回來。”
沐青道:“所以,便在城門賣桂花酒釀等他?”
婆婆道:“是啊,后來,我學會了做飯,尤其學好了他最愛的酒釀圓子,等他回來嘗嘗……再后來,等著等著,我想,若他能回來,我就嫁他……再后來,我決定一輩子等他……”
沐青垂下眼眸,看了看碗里的酒釀:“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故事。”
辰夜道:“他那夜……最后對你說了什么?”
婆婆陷入了沉思,悠悠道:“他說:‘阿繡,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