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自己還能存有最后一點意識, 我留著口氣,硬撐回到宮中。眼睛已經慢慢看不到畫面,眼前大片雪花飛白, 模糊得很, 我死咬著嘴唇, 死也不能讓自己閉上眼睛。
捂著胸口, 口腔內全是滿溢的血腥味, 難受地抓著他的衣襟:“……帶我去……清……那里……”
溫柔卻遲遲沒有動。
“快點……”我乞求道。
要來不及。
終于,溫柔緩緩邁開腳步,抱著我朝哥哥的寢宮內走去。算了算時間, 正是卯時,哥哥應該剛剛啟程去上早朝, 暫時不會回來。
我恐怕是不能支持多久了, 但答應哥哥的事我不能不辦到。
總覺得自己應該活得很實在, 可我從沒注意到那些在我背后黯然的眸。
進入冰室,我忍著劇痛從溫柔的身上下來, 然后腿軟著一步步靠近冰室之中的那個人。將緊緊攢在手中的石頭安放在他心臟上方,望著他的死去的慘白的臉,我跪在他身邊,用顫抖著的聲音說:“清……對我哥好,求你?!?
已經對不起哥哥一次, 所以, 不可以再欠他什么。你若是真能活過來, 就請你對我哥哥好, 要知道, 他從來都比我值得你愛。
我一輩子都在欠別人,欠了清, 辜負了安揚,也注定要辜負柳夢萊和阿嵐。
離開柳蘇家的時候,所有聲音都被耳邊的風聲掩蓋,唯一清晰的是,柳夢萊他用盡渾身力量喊我的名字的聲音。
萊兒,對不起,我其實很想跟你說說話的……可惜我已經沒有力氣。
對了,在阿嵐的窗邊有我寫給你的書信。
字很丑,不要見怪。
我想你一定不會怪我的,你說過喜歡我的一切。
等到阿嵐醒來,你和他不要來找我。
叫他記得一定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還有一件事。
如果真的能忘記我,便忘了吧……
尚臨,我曾經以為你我是兩個人,我以為我跟你不同,所以我同情你……現在看來,我只是在同情自己。
最對不起自己的,其實還是自己。
不過沒關系,人最容易原諒的人就是自己。
石頭仍在手中發著光芒,我兩眼迷蒙地望著那道光,光芒仿佛不是那么刺眼難耐,而是變得十分柔和。不知道是不是長久處于冰室的原因,我逐漸覺得身體不斷變得冰冷,就連血液都隨著時間慢慢被凍結。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代價……
我記得這個詞。
看來我會死。
以我的生命去換取你們的希望,這樣我算不算死得其所。
隱隱約約中,我分明感覺到有雙手從身后抱起了我,任我倒在他的臂彎中。突然,一股海棠花香悄悄侵入我的腦袋,好像將我包裹了起來……
溫柔。
你在我身邊吧。
我好冷。
先不要離開,好不好。
你好像最討厭別人這樣死纏爛打呢。
我這樣是不是很無賴?
如果你有一點點想起我……不,想不起也沒關系。
讓我在你懷里呆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
失去光鮮的外表,人還能剩下什么?
這么問顯得有些悲哀,可我真的不明白。
以前總覺得活著一世,必須得轟轟烈烈,將紙上描繪的愿望燃于胸中。到后來才發現,其實人的一生也不過是模模糊糊的愛上幾個人,未來也只是一片被自己過高期待的神秘而又荒涼的地方。
幸福不找邊際,安逸與寂寞又在吞噬你的生命。
如此空洞蒼白。
如此暗淡。
卻又如此放任自流。
每每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會在不經意間碰見一些人,看見一些事。
于是,有了欣喜的同時也體會到悲傷。
這或許就是活著的感覺。
疼痛,說明自己還活著。
可,我已經感覺不到。
我的意識已經慢慢清醒,可我睜不開雙眼,身體猶如千斤重石壓制,移動不能。只覺得有人在我身邊一直守著,不斷對我說話。
久了,才聽清楚他的聲音。
……是哥哥嗎?
“臨兒,你醒醒……哥哥在這里。”尚君抓住我的手。
我想對他說什么,可我的身體仿佛不再聽我使喚似的,如同僵直的尸體般躺著,除了那絲微弱的氣息還證明我活著外,我根本與死人無異。
然而,現在連那絲呼吸都沒有了。
突然發現自己竟然站在尚君身后,抬頭,正對面的竟是垂死的自己。
人一輩子難得真正的去觀察自己,我望著自己,蒼白無血色的臉,還有那沉陷下去的眼眶,怕是再也睜不開了吧。
不然,為何我會在這里?
我死了。
我清楚的知道這一點。
已經成為一縷幽魂,可我的意識卻是清楚得很,現在我看得見,也聽得見。
“臨兒,”尚君摸著躺著的我的臉,“從小你就這么倔強……什么事都不愿跟我說……”
哥哥,你也是。
無論自己被人怎樣欺負到頭破血流,卻還是嚴嚴實實地將我抱在懷里,生怕我受到傷害。
“為什么不說……”他點著我的眉心,“溫柔不肯告訴我,一直跟著你的安揚也什么都不愿說……我其實……不想變成這樣……”
是啊,我知道哥哥你從來不曾想過害我。
他突然將手指拿開,瞪著我死去的臉,狠狠說道:“尚臨!你以為這樣做,我就會被你感動么?!”
不要這么生氣,哥哥,我從來沒想過要讓你感動。
“你給我起來!”他倏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輕輕從身后抱住了他,即使我知道他感覺不到。
放棄吧。
臨兒起不來了。
尚君猛地撲到我身體前,慢慢的柔柔的在我耳邊低喃:“臨兒不要生氣……哥哥不應該打你,疼么?”
哥哥,我已經不疼了。
永遠都不會疼了。
遠離了他,我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看來真是變成鬼了。不過我可不想當厲鬼,于是我順著吹進門的風,飛了出去。
迷迷糊糊不知飛了多遠,風停時,發現自己站在一棵樹前,一個老頭在悉心地為這個樹澆水……
仔細看,這個老頭不是老于么?
環顧四周,才忍不住對自己輕聲嘆息。
原來飄回自己家了。
家……不對,應該說是飄回自己曾經住的地方。
可為什么又偏偏是這里?
浮生閣,溫柔的房間前,那株我喜愛的海棠。
時節過,所以門前海棠已謝,找不回那時候美麗的景色了,只剩一片寂靜的綠。
老于澆完水,望了望這棵樹,搖搖頭離開了。
不知從何時,王府竟變得如此冷清。
回憶起當時落花已作風前舞,黃昏送雨,又見曉來庭院半殘紅,唯有些許游絲,佇立在心頭,久久不曾離去。
只是物是人非,現如今,長溝流月去無聲。
不知道是不是人死了以后感觸特別多,還是說鬼魂對世間的留戀變成了一種無法言喻的感性。
所以我才會在這里不斷回憶,所以我才會忍不住進入溫柔的房間。
桌上已經滿是塵灰,看來已經很久沒人來過這里。
我嘆氣,方想離去,卻發現溫柔書桌前整齊得放著一本古書。
自小我便不愛這些玩意兒,所以也不知道這本書說些什么,但這是溫柔的書,忍不住想動手翻開,卻發現自己已然碰觸不了任何東西。
這才想起,我已經死了。
苦澀的輕笑一聲,欲飄離時,發現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驚異看著他那原本完全喪失光芒,空洞無比的眸,此刻好像擁有靈魂似的,慢慢掃視著四周。
他看著床榻,看著門口……甚至看著我。
權當自我安慰吧,溫柔,你又怎會看得到我。
果然,他穿過我的身體,徑直走到書桌前,拂掉那本書上額塵埃,他翻看,愣在原地。
我回頭,走到他面前。
他看不到我。
忽然,他眼神時而木訥,時而又用力抱著頭,蹙眉緊皺,表情痛苦萬分。
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般,他有些困難的出聲:“……為……什么……我……會來……這里……”
我不解,慢慢靠近。
順著他指尖望去,在他翻開的書頁里,竟然有一朵被壓得平整的依然殘艷無比的海棠……
他撫摸著海棠,嘴里顫聲說道:“……尚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