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再次變成人?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
但當阿嵐問我的時候, 我還是停愣在那里,久久不能言語。
是人是鬼,對我來說, 又有什么重要?
匆匆磨滅風景的時光, 尋尋覓覓想要得到的輪回, 到頭可笑癡人一生, 只會說夢……
做人太累了。
因為做人, 自己會變得貪心。
會追逐一直得不到的東西,當然,也可以去實現理想。
懂得矛盾。
懂不得原因。
交錯一輩子, 不過為了那幾十年的一張如花笑靨,那一抹離去的愁云, 那一場既平平淡淡又轟轟烈烈的情感。
凡人悲哀著自己的命運。
每個人都會。
總覺得活著, 痛苦的事遠比快樂多得多。
也曾絕望, 也曾躲在自己的空間蜷縮不已,也曾在笑著轉身后哭泣, 只為那一杯苦酒,醉了卻不能清醒。
當局者迷。
正是有了快樂,才會在離別的時候,如此痛苦。
越純粹的美好,在被抹殺的時候越覺得可惜, 就像小時候刻在墻上的話語, 某年某月, 回頭百身, 只留一方塵漠壞壁, 只不過往昔已經不在。
發現所有美好的,悲傷的, 都能勾觸到你內心最干凈的角落。
盡管,那個角落布滿塵埃。
可是,活著的人,可以用手撫平塵埃。
我卻不能。
生命永遠停留在靜止那一刻,塵埃也只能停留在那里,就算現在能碰觸到一切,我也不再是我了。
不能跟時間慢慢腐朽。
只能看著周圍的人的臉慢慢變老,然后一個個消失。
之后,像一棵滿目滄桑的老樹,千萬年聳立在誰的身旁,閱盡帝王將相肱骨重臣,參透世世代代歷史卷軸,等著所有人都死去了,驚覺自己仍在這里。
我不敢想象。
記得我喜歡坐在無聲的夜,看著天邊那仿佛永遠撥不開的慘淡濃云,偶爾掠過一陣清風,飄零一地海棠鋪繡,梨花如飄雪般美麗。
那時候我會遺忘自己是個鬼。
我微翹嘴角,輕笑著說:“如果可以,我會選擇做人。”
雖說做鬼隨心所欲,天涯四方走,卻只能永遠做個遠觀的旁觀者。黃泉碧落到不了,亦無法替他人采擷一朵溢滿思念的彼岸花。
無論多么難受,我都無法哭泣。
因為,鬼是沒有眼淚的。
可以盡情的哭,也是一種幸福。
真的,如果可以,我還想當個人。
阿嵐輕輕擁著我,拍著我的背,說:“小臨,隨我回溫家堡吧?!?
“為什么?”我問。
他抬起我的頭,輕聲道:“我接手溫家堡之后,看到我爺爺的爺爺……”他皺了皺眉,“想不起來是誰了,反正就是我祖先留下了一個小冊子,上面好像有記載天石的事跡……你也知道我家一直以來保管著天石,除了……除了二十幾年前不慎遺失之外,一直都在我家?!?
我抬頭望他,問道:“然后?”
阿嵐眨眨眼,真誠地望著我:“我想,既然天石并非凡物,又我家保存了這么久,那本小冊子一定會有它作用的記載……說不定里面會有什么方法,能讓你復活。”
溫柔說過,我尚家先祖曾經使用過這塊石頭,或許,真的有什么辦法也不一定。
于是我點點頭,表示答應。
“可是,”我為難道,“能不能緩幾天再走,清的傷還沒好……”
“你要帶著他?!”阿嵐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不帶著他,你我估計都走不了。
而且,我也不放心丟下他,因為我知道那個任性的男人一定會拖著傷跑去找我,而且找不到我決不罷休,一想到他那雙發狂又痛苦的眸子我就不敢撇下他離去。
阿嵐生氣地轉過身:“我不要!”
“阿嵐,”我攀著他的肩膀,將他轉過去的身體微微扭過來,略帶討好意味地哄道,“不要這么小氣嘛……”
“小臨,”他抿嘴說道,“我不喜歡他?!?
你啊……
“我也不需要你的喜歡!”從身后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轉眼一看,清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這時他正狠瞪著阿嵐,雙手不由分說地揪起我,將我一把扯到身后,沖阿嵐說道,“想讓他離開我,你做夢!”
阿嵐單手靠背,儼然一副大俠的模樣,義正言辭道:“你做人這么霸道,小臨性子又太軟,他一定是被你逼迫才跟你在一起的!”
其實也沒那么嚴重……不過你說的基本是事實。
“那又如何,”清狠勁抓著我,“他是我的,在我身邊本來就是天經地義!就算是我逼他也要讓他在我身邊,就算我死,也不會放手……”
清突然望向我,仿佛最后一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只得干笑兩聲。
那邊嗤笑兩聲,阿嵐突然盯著清,目光犀利清冷,他大聲說道:“尚清,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你與從前一樣,根本沒變!”
氣氛僵硬得厲害。
我望著緊抓我的清和拂袖而怒的阿嵐,輕輕地問道:“各位……現在很晚了,該去歇息了吧?”
說錯話了嗎?為什么都看著我。
還未反應,突然,清捂著胸口,站著有些不穩,我急忙轉身看他,卻發現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傷口還痛么?”我著急地問。
清猛地搖頭,擺手大聲說:“沒事!”
可是才剛說完他就忽然軟力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氣。
真是愛逞強的人。
想扶起清,可他整整高出我一個頭的高大身材讓本來身為鬼就沒什么力氣的我簡直是對天叫苦,我搖搖頭,求助地望著阿嵐,說:“阿嵐,幫幫忙……我帶不動他……”
雖然阿嵐看上去十分不甘愿,卻還是無聲地幫我將清帶回房間。
“謝謝你?!彼x房前,我在阿嵐耳邊小聲地說。
阿嵐溫和地笑著,摸摸我的頭,說:“誰叫你是小臨呢,我幫你是天經地義的,雖然不高興……唉,不要謝我?!?
溫暖的大男孩,雖然傻氣,卻處處為人找想。
阿嵐,真是踏破紅塵也找不到像你這樣好的人了。
當然,阿嵐離去后,我還要面對身后瞪了我半天的任性男人??粗燥@蒼白的臉,我嘆了口氣,扶著他的背脊,讓他平躺在床上,最后替他掩好被子,說道:“知道自己身體沒痊愈,怎么到處亂跑?”
“哼!”清悶哼道,“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隨后,他將被子蓋住頭,不打算理我。
怎么又開始生氣???
算了,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于是我走到房門前,開門想走。
“……不要走。”還沒邁步,就聽見從被子里傳出來的悶悶的帶有著些許乞求的如同蚊子細聲的聲音。
好像就是拒絕不了你。
剛靠近床邊,就被他從被窩里伸出的手抓住了,然后他縮在被窩里再沒有說話,可我知道,他應該還醒著。
反手扣著他的手指,有人說,這樣做能讓一個人安心。
我仰視窗外的樹梢,目光似乎能穿透煩躁的云層,突然覺得世界變得好安靜,除了微微風動,再無一絲雜音。
所以,你快睡吧。
……
三天之后,我從跟阿嵐和清從市場上回來。
見他們倆在冷戰中,我徑自走到一邊,詢問在一旁的清俊小倌:“萊兒呢?”
小倌臉色一變,掩面而泣:“老板他……老板他……”
“萊兒怎么了?!”我大急。
“老板在樓上……”小倌繼續說,“老板被人……被人……”
被人……
被人?
被人?!
我一個箭步沖上樓,猛地撞開柳夢萊的房門。
入眼,柳夢萊被捆綁著扔在床上,零亂散落的青絲胡亂垂落在大大敞開的胸前和錦織凌亂的床單上,一雙哭紅的媚眼微微有些腫,可是卻讓帶著淚滴的眸子顯得更加楚楚動人,一雙白嫩如玉的大腿外露,漂亮的腳趾還不忘稍稍抽動一下……而且,被綁著身體,雪白的皮膚被勒出一條條紅痕,紅白交錯,美輪美奐……更加之他不斷蜷縮的架勢……
我第一感覺就是柳夢萊被……被欺負了。
“萊兒!”我叫道。
難道這就是作惡多端的報應么?
我早叫你不要做那些缺德事……現世報來了吧!
雖然這么想,可是看著萊兒這么艷麗的畫面,心里有種不爽的情緒隱隱升起。
“萊兒……你……”我心疼地跑過去想替他解開繩索,憤怒道,“是誰!快告訴我是誰!敢動你……讓我去找他……”
萊兒嚼著淚水,看見我,豆大的淚珠順著淡紅的臉頰滑下,漂亮得讓人瘋狂,他帶著哭腔說:“……小臨兒,我都這樣了,你還要我么?”
“要要!”我猛地點頭,“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要!”
我怎么會不要你!
可憐的萊兒……我不過出去一趟,你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奇怪,這個繩子怎么打不開?
突然,從身后傳來幾聲爽朗的大笑,然后帶著戲謔的聲音說道:“弟弟,你可真會玩,可開心呢?”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許久不見的柳金泉!
“臭女人,”柳夢萊怒道,“綁著我一個早上還不滿足?!”
“???”我一頭霧水。
后來我才知道,柳金泉是為了近期將要舉行的武林大會特來尋找柳夢萊。
一大早便風風火火出現在柔春院的柳金泉,不由分說地在柔春院轉了一圈,終于在柳夢萊房間找到他就立即套上柳金泉專門用來對付柳夢萊的繩索,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怪不得那繩子我解了半天都解不開。
不巧的是,萊兒被綁那會兒我剛好出去。
所以,柳夢萊如杜鵑啼血般悲鳴著我的名字,哭鬧了一個早上,什么話都不聽,見誰咬誰。
直到中午我回來,他方才安靜下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
我長長的哀嘆一聲。
又被萊兒耍了。
不過,轉念想想,還好萊兒沒遇到什么事,也倒舒心許多。
聽柳金泉說,因為她們老爹柳蘇失蹤太久,武林各道紛紛覺得群龍無首,特地要舉行一次大會,選出新一屆武林盟主,好統領武林。
說白了就是想當老大。
而柳夢萊……
好歹,人家萊兒和柳金泉也是武林盟主柳蘇的后人,總要給個面子,而且萊兒的武功還是十分了得的。
“干嘛我要去爭那些亂七八糟的虛名?”柳夢萊瞇瞇眼,沖柳金泉說,“你去不就成了?!?
“我逍遙快活才不要去呢!”柳金泉大笑三聲,然后沮喪地低頭,說道:“若不是想躲沒躲過那些發英雄帖的,我又何必來找你?真不知道他們是吃什么的,我飛得老遠他們居然還追得到我!”
……
大概廣發英雄帖的人估計都是捕鳥出身吧。
原定好明天就要出發的我們,卻被柳夢萊的姐姐——柳金泉的到來而亂了計劃。
走還是要走的,不過萊兒卻是要跟他姐姐走。
在柳夢萊房間跟他說這事的時候,他如預料般的開始哭鬧不止。
“不要!”柳夢萊抱著我大哭,“人家要陪著小臨……才不要去那什么該死的武林大會!”
“萊兒……”我為難地想到了柳金泉。
其實,柳金泉昨晚趁空擋的時候,找我談了很多。
“小臨,這一趟小萊是非去不可,因為……”柳金泉仰頭深吸氣,“我其實也想自己去的,可是武林盟主的位置從來沒有被女人坐過,那些糟老頭也不會允許一個女子竄到自己頭上來……你明白么?”
自古以來重男輕女,無論女人多么出色,都要被男人的光輝與權勢壓著。
柳金泉亦不例外。
望著她懇求的眼神,我點點頭,答應道:“好,我會讓他跟你走……”
柳金泉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謝謝啦!現在我那該死的弟弟也只聽你的了……唉,一想起他我就火大。”
盡管她眉毛彎著的弧度表示她是笑著的,但仔細看去,從眼眸里面卻緩緩透露出幾絲常人難以察覺的無奈。
“金泉姐,你知道么,”聽我叫她,柳金泉回頭看我,我想了想,繼續道:“從前有個國家打仗,征召士兵,有個女孩子為了不讓他年邁的父親參軍,在一個夜晚毅然決然地拿起父親的盔甲與劍鞘,代父從軍。她吃了很多苦,但是她從不服輸,終于,她屢屢立下汗馬功勞,堪比男兒,后來皇帝封賞的時候大家才發現……原來他們身邊一直堅韌不屈令他們自嘆不如的小兵,竟然是個女孩!”
柳金泉愣愣地望著我。
我朝她笑了笑,字字清晰地說道:“金泉姐,巾幗,何須讓須眉?”
男人害怕女人強大,所以從古至今,他們都要讓女人變得愚蠢,說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說是那裹著的三寸金蓮美麗無比……其實都是一堆混話!
他們害怕智慧的女人看穿他們齷齪的心,害怕追求自由與幸福的女人逃出自己掌控的牢籠,所以他們想出這樣那樣的理由來褒獎或者貶低女子。
說女人是惡魔,讓女人站在審判臺,然后將她指認為女巫,送入絞刑架,捆在火刑臺,然后高歌著神的圣潔,殊不知自己有多丑惡!
誰說女子不如男?
巾幗何須讓須眉!
“巾幗……何須讓須眉……”
柳金泉默默地重復這句話,然后,她轉眼而過,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說:“小臨,我終于知道我那臭弟弟為什么這么喜歡你……你,的確值得!”
說完,便笑著招招手,去了。
“萊兒,你聽話,我們只是去溫家堡幾天……然后我們就回到柔春院等你……”我拍拍他的背。
柳夢萊咬牙切齒:“上次你也這么說,讓我在門外等你……結果你……”
我抓著他的腦袋,輕輕在他唇瓣上點了一下,說道:“萊兒,這次我絕對不騙你,我發誓?!?
他傻愣著,連我松開手都不知道。
然后他摸摸唇,壞笑道:“小臨兒,你怎么學會調戲人了呢?”
這叫吻別,不是調戲!
沒等我喊出來,柳夢萊便拉過我,雙目流光,柔情似水,他的手指隨著耳后的輪廓緩緩插進我的發中,而后輕輕用舌尖舔了舔我的唇,倏爾給了我一記深吻。
他的吻很輕柔很緩慢,卻濃烈得好像是一壇醇香的過了百年的老酒,迷離的,淡淡的,給人一種醉人的味道。
終于,他答應跟柳金泉走。
一處柔春院大門,發現門外是早已等不耐煩的清和阿嵐,他們一人一邊帶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這么像遠赴刑場?
我回頭,發現遠處的柳夢萊再沖我眨眼,暗送秋波。
我也對他笑。
可是旁邊兩人一看我這模樣,便猛地拉著我飛起,不到半刻,瞬間就離開了秦陽鎮。
遠眺,發現前方不遠處就是望風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