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冰冷的牢房。
三天了。
在這個陰暗的, 潮濕的,寂靜的,伴隨著零落的水滴聲的地方, 舉目四望, 只我一人。被吊著的雙手勒得生疼, 肩背上的鞭痕也時時刻刻發出清晰的痛感, 同時可以感覺到那被血沾濕的衣物正黏著在傷口處。
我閉著眼, 一遍遍告訴自己,沒關系。
依稀透進牢房的光線,再不久之后也會被黑夜慢慢吞噬, 現在我知道光明為何會這么讓人趨之若鶩,因為它的確可以蒸發掉攀附在你身上名為絕望的陰霾。
沐浴過光的人, 會變得堅強。
因為再也不是只為自己, 而是為了那些讓你感到美好的人或事物。
為了自己, 那叫寂寞。
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有什么在慢慢變化, 仿佛一股悄悄升華的力量在背后支持著自己。
我不害怕死亡,只是擔心。
擔心阿嵐,擔心柳夢萊,擔心麗紅……擔心那些被我無辜連累的人。
牢房門開,白蘭溪手持鞭具, 獨自走了進來。
“尚臨……”他幽幽地說。
我望著他, 沒有一絲怯意。
給我一個耳光, 他咬牙說道:“不要用你骯臟的眼睛看著我!”
吐了一口鮮血, 我微微翹起嘴角, 說道:“那你想要怎么樣?殺了我不就可以了?”
白蘭溪用力掐住我的頸脖,微弱的光芒下是他瞪大的眼, 他狠道:“若不是……若不是主人不讓我殺你,我怎會留你到今天?!”
“主人?”我搖頭,笑了笑,“不知我又惹了哪位高人,想到如此方法來折磨我……他可真閑啊。”
白蘭溪怒,甩開鞭子,朝我身上用力鞭笞一道,我咬著牙……心中不斷默念其實這一點都不痛。
死寂的牢房中,只有持續不斷的鞭打聲,以及我悶哼的聲音。
好像那個時候,清經常對我做這種事,所以我習慣了,最開始還有求饒反抗,可是到最后我明白,對于疼痛,我應該去習慣。
“我真想你現在就去死,”白蘭溪用力扯住我的發,我半邊頭皮都痛得發麻。
“住手!”安揚突然出現,抓住白蘭溪高舉鞭子的手。
白蘭溪怒紅著眼,狠狠望了過去,說道:“怎么?你心疼了?!”
安揚的眼神沒有在我身上停留,他望著白蘭溪,聲音沉穩異常:“溪兒,不要沖動,主人還未下命要他性命……忤逆主人,你知道是怎樣的后果。”
白蘭溪用力將鞭子甩到地上,陰聲說道:“安揚,你也最好記住……”
“我一直很清醒。”安揚接道。
“哦?是嗎?”白蘭溪嗤笑一聲,轉身離去。
許久,安揚終于看了過來。
“安揚,你很恨我吧?”我輕言道。
安揚不語,留給我的是無盡的沉默。
“對不起……”
他轉身而去,頭也不回。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話,根本沒用,只是我覺得說出來總比不說要好,因為今天不說,可能以后都再無機會。
對不起,真的。
夜半,我被一陣亮光弄醒。
一看,原來是我衣襟內那塊石頭在作祟。
由于沾到我的血,我發現石頭的亮光竟然發出不是藍色而是淡紅色,像日暮的晚霞般。漸漸的,那陣亮光越來越強烈,直到我被刺到睜不開眼,便聽到有腳步聲進來。
由于光線太強,我看不清楚來人,但是聲音還是可以分辨的。白蘭溪順勢從我懷中掏出石頭,問安揚:“這是什么?”
石頭在他手中很快便黯淡下去,我眨了眨眼,還是有些不適應。看到石頭在他手上,我的心像被狠狠揪住。
安揚沉默,隨后開口:“或許……這就是主人要我們找的東西。”
“這個東西?!”白蘭溪驚道,“主人不是說……這是溫家的寶物,那個溫柔這么恨他,怎么會在他身上?”
“這件事,必須先回稟主人。”安揚說。
見他們拿走石頭,我心急喊道:“不行,你不能拿走這塊石頭!”
這是我跟溫柔唯一的記憶。
我什么都不求,或許我一輩子都不能再見到他了,我只希望能跟他有一些回憶就好,一點點就好,只要一點點就好。
可我太天真,你要別人就要給你么。
白蘭溪猛踢我一腳:“你憑什么說不行,這塊石頭該不會是你偷的吧?”
“不是的!這個是溫柔給我的!不要拿走……求你們!”我急得想沖去奪回,可是手腕被纏得緊,我只能奮力扭動,不顧已是血跡斑駁的手腕,也不管背后尚未完好的鞭痕,我只想……只想要回那顆石頭。
它是溫柔親手交給我的。
拿著石頭的白蘭溪彎了眉,說:“你要石頭?”
于是隨地撿起一塊石頭,發泄似的朝我扔來,恰好砸中我的額角,他笑著說:“給你了,喜不喜歡?”
拉住白蘭溪,安揚輕聲說道:“溪兒,莫要遲疑,快去稟告主人。”
待白蘭溪走后,安揚意味伸長地望了我一眼,隨后閃身不見。我怒吼:“不要走!不要走!為什么你們連我唯一的回憶都要拿走!”
然后,竟一個人難過地哭了出來:“為什么不殺了我……為什么要拿走溫柔給我的回憶……為什么……”
額上的血慢慢從眼眶順著顴骨,再滑過臉頰,濕濕地滑過我嘴角,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混入泥土中。
我看著入土的血,不覺痛,只覺凄涼。
坐在封閉的馬車中,我蜷縮在角落,半睜著眼,無神地望著自己的腳。
今天一大早,安揚便備好馬車,什么也沒跟我說,直直帶我上車,而一直都在身邊的白蘭溪卻不知道去了哪里。
遠赴刑場么?
何必這么麻煩。
我嘲笑。
對面坐著安揚,他同樣毫無言語,只是一直望著我。我動動滿是泥污的腳,突然想起阿嵐他們,微微張口詢問:“他們怎么樣?”
“很好。”他的聲音毫無感情。
很好,有多好。
“放了他們吧……你們要殺要剮我都絕無怨言。”
安揚將手伸過來,到一半就停住了,他緊握著手掌,說:“我……并不想殺你。”
何必安慰我。
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我是活該什么都沒有的人,可是我卻不想讓對我好的人為了我而受到不幸。
“可是白蘭溪可不是這樣想的,”我艱難地笑了笑,扯到背后的傷口,不禁皺眉,“我都不知道我對他做了什么,安揚,告訴我吧。”
對面的人猶豫半天,終于開口,問:“你真的想知道?”
“恩。”
對于將死之人,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
好久沒有跟安揚這么說話了,平靜的,緩和的,卻沒想到會是在現在的情況下。
而后,安揚娓娓道來:“白蘭溪是白忠義大人的兒子,也是我堂弟。你命人……殺他全家的時候,姑姑把他藏在箱子里,他透過鎖眼看到姑姑被人砍斷手腳,而后被人羞辱而生生咬斷舌根……”
安揚停頓了很久很久:“他一直有很重的心結……你別怪他。”
沒錯,想起來了,當日帶人去白家滅門的人,是我。只因為白家是當朝重臣,極力擁護尚清,為了哥哥的江山,我不得不鏟除異己。在失去理智的時候,我同時失去了仁慈。
猶記當時,看到鮮血的我,永遠都是笑得開心的模樣。
這是我雙手造成的悲劇,應該由我自己承擔。
失去親人的感覺我也明白,看著最親的人受苦的痛楚我也嘗過,或許我真的太自私,自私到心中只有冰冷,自私到想用別人的痛苦來沖淡自己心中的恐懼以及絕望。等到某天身上的痛都慢慢變得迷糊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從前的自己。
于是我開始后悔。
可是,后悔又能挽回什么?
一路顛簸,待我們行到一個地方,馬車突然停下,然后就聽見馬車前門傳來重重的撞擊聲。
開門,安揚抓著我便沖了出去。
車外那些護衛已是死傷大半,我順著零落的尸體向前看去,是冷著臉的溫柔。
“拿著。”安揚突然在我耳邊低語,然后用力塞給我一把小刀,不由分說的,用力朝他的腹部捅去。
他冷哼一聲,小腹鮮血直流。
“安揚……”我驚道。
“去了就別再回來……記得……一定不要回宮……”他輕聲在我耳邊囈語,然后用內力將我往前推去。
輕易的,溫柔將我接住,我回頭疑惑而擔憂地望著安揚,只見安揚露出了輕松的表情。
“安……”還沒等我張口,溫柔已帶我飛了很遠,遠去的只剩下安揚的身影,以及那抹輕松的笑容。
停在一座隱蔽小屋前,溫柔緩緩將我放下。
一被放下我就立即跪倒在地,他望著沾到我背后血跡的手,不禁皺了皺眉,再次蹲下抱起我,將我抱進屋內。手腕弄得很疼,他抬起我的手,然后尋了一些藥物給我敷上,專心致志的。
鼻子很酸。
如果受傷時能看你為我專注上藥的樣子,那我寧愿傷口永遠不好。
“對不起。”
“怎么了?”他抬頭問我。
“阿嵐被抓了……”我把頭壓得很低。
“這個我知道。”溫柔并無責怪的語氣,他說,“我已經得到消息,他們被關押在離這里不遠的洛水。”
“那,”我抓起他衣袖,“帶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