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傅令元道:“你的最后一個秘密,我想你親自和我說一說。”
阮舒下意識抓牢他。
傅令元察覺得清晰,斂了斂眼瞼,稍和她分開,垂首,抬起她的臉。
阮舒閉著眼,不愿意和他對視,睫毛輕輕顫動。
傅令元指腹摩挲上她的眼皮,平靜道:“視頻里的內容不作數。我只想聽你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他鼓勵:“沒關系,這里只有我們。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不是你一個人的秘密,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阮舒半晌無聲。
傅令元并不催促,安靜等待。
等待中,發現她原本輕緩的呼吸變得有些沉有些急促。
“阮……?”傅令元喚她。
阮舒終于在這時出了聲:“我是殺了他……是我殺了他……”
記憶從他們在南山別墅接上,她仿佛飄回到那一年的夏天。
一切都如彼時的天氣那般黏稠、沉悶、壓抑。
“林平生強殲了我……林湘沒救我……莊佩妤不管我……”
“南山別墅的攝像頭。原本是林平生裝在我住的那個房間里的。事后林平生當著我的面把攝像頭拆下來,威脅我,如果做了不該做的事,就把視頻公布……他說反正當時把他的臉和聲音都擋起來,別人看到的只會是我……”
也就差不多。是林翰在林湘婚禮上所播放的那個樣子……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回去林家以后,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門……”
她睡不著覺,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天發生的事情。
她給自己洗好幾次澡,可惡心的感覺就是怎么都壓不下去。
她忍不住去找莊佩妤……
“……我質問她……可,她打了我……”
來自至親的傷害,才是最狠最痛的。
那一耳光,她一輩子忘不了,徹底打斷了她唯剩的那點希望,打斷了她和莊佩妤之間最后一絲可憐的母親情。
阮舒死死忍住翻滾的情緒。
傅令元忽覺她很小,又瘦弱。
伸出手臂,他重新把她整個人籠進懷里,下巴抵住她的鬢角。
阮舒的語氣從方才的幽涼,轉而變為冷漠:“莊佩妤不管我,林平生卻還在時時刻刻關注我。”
“我想逃跑。我想從那個牢籠逃跑。我半夜偷偷溜出門,才發現林平生找了個下人看在我的房間外面,根本跑不了。”
站在懸崖邊,大抵就是指那個時候的她。
她覺得縱身一躍直接死掉或許才能一了百了。
她也確實想自殺的,她連刀子都拿起來了,就差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林平生找我,要我去書房見他。我把刀子藏在身、上,去了……”
畫面便銜接上她不久前在林宅所回憶起的那般——
她敲門。
林平生很高興地招呼她。
她退縮了。
林平生又拿視頻威脅她,把她拉進書房。
“……他又想強殲我。我拿出刀,想殺了他!”
“可被他及時察覺了,只劃傷了他的手而已。他的力氣比我大,一下子就奪了我的刀丟掉。”
“他很生氣,對我也更加粗暴,把我壓在桌子上,我推不開他,就像那天在南山別墅一樣,怎么都推不開他……快要絕望……”
夜深人靜,她的每一個咬音嚼字,每一處語氣的起伏變化,均分外清晰。
而她話至此,便開始銜接上如今被阮春華掌握在手的那份視頻。
傅令元唇線抿得直直的,聽到阮舒接下來的講述,和他所見到視頻內容一一吻合——
“他開始扒我的衣服。我手里抓到桌子上的貔貅,胡亂就往他的腦門上砸。”
“這次我運氣好,他被貔貅砸得開始暈了。我怕他一會兒又搶走貔貅,趁勢繼續砸,一直砸。”
“好像砸了四下還是五下,我記不得了,我就想著砸他,不要讓他緩過來。否則我又逃不掉。”
“林平生倒到地上的時候還抓著我不放。我看到了之前被丟在地上的那把刀。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拿刀刺了林平生。
她的嗓音清冽而冷靜,比起一開始,現在的語氣更像是在客觀地講述一件別人的事情。而其實也聽得出她在咬著牙,無意間便泄露一絲顫音。
她很堅韌。
他的阮阮很堅韌。
雖知要她回憶這些相當殘忍。但必須這么做。
傅令元沒有要阻止她,聽得非常認真,甚至希望她能講講述得再更詳細點。
“他……一動不動,好像死了。我很慌張,一時之間只想到要快點離開。”
傅令元聽言折眉。
他看到的那兩分鐘視頻,便是截止至她慌慌張張地跑出書房為止。
“后來呢?”他問。后續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而這后續,確實也是最關鍵的……阮舒深深沉一口氣。畫面又一次銜接上她不久前在林宅走廊上回憶起的那般——
她從書房里沖了出去,面色白如紙。
沒幾步,她迎面碰上了——
“……林翰在走廊上把我給逮住了。”
“他后來自己也說過,他其實早就察覺林平生對我有想法,所以一直在暗地里偷偷關注。他當時在走廊上撞見我,一瞧我的樣子就猜到出事了,強行把我一起拉回書房里,查探了林平生的鼻息,確認林平生真的死了。”
“我那個時候整個人很無措。我很害怕,我不想坐牢,不想背上殺人犯的罪名,就此毀掉自己的一輩子。所以林翰說他能邦我隱瞞秘密,我沒有想太多。他真的邦我清理現場。他說可以偽裝成入室盜竊。可是……”
阮舒稍稍一滯,繼續道:“最后沒有偽裝成入室盜竊。因為莊佩妤進來了……”
“后來想想,如果當時真的偽裝成入室盜竊,反而會招來警察,我恐怕已經去蹲大牢了。”
傅令元疑慮過,林平生那樣死掉,林家其他人都沒有發現貓膩,是不是過于古怪了?尤其作為林夫人的莊佩妤。
阮舒口吻嘲弄:“知道是我把人弄死的,莊佩妤又打了我,呵,畢竟我弄死的人是她的丈夫。不過無所謂,我都麻木了。當時還在想,這下子逃不掉了,莊佩妤肯定要報警。”
“林翰在一旁邦我求情。莊佩妤應該是考慮到,如果被林承志知道是我殺了林平生。她自己也沒辦法再在林家呆下去了,所以也選擇了邦我隱瞞。”
“林翰收拾書房,莊佩妤處理林平生的尸體,把他身、上的血全部擦干凈,刀口包扎起來,換上干凈的新衣服。第二天早上直接宣稱林平生突發惡疾,半夜病死。”
“那兩天林承志恰好在外地出差,王毓芬本身粗神經,根本不會多想。借口天氣熱,莊佩妤趕在林承志回來之前,把林平生的尸體送去火化了。”
“沒了尸體,看不到尸體上的傷,林平生的真正死因就掩蓋住。莊佩妤和林翰兩人的口徑統一,林承志當時雖覺得林平生死得太突然,但也沒能懷疑什么。”
阮舒越講越平靜。平靜地問:“有沒有覺得特別可笑?”
問完,她也沒等傅令元回應,又自行嘲諷:“林平生被繼女殺了,老婆不為他伸冤,親兒子也不為他昭雪。反而聯手了。”
傅令元吻了吻她的額頭。
阮舒換了一口氣,把剩余的一部分講完:“林翰邦我的原因,你現在應該已經都清楚了,是想培養我當他的搖錢樹(第137章)。”
“那個時候我去林平生的遺物里找南山別墅的視頻。沒有找到。林翰拿出了兩張碟威脅我。我才知道,原來林平生的書房里也裝了攝像頭,把什么都錄下來了。林翰把后面他邦我掩蓋罪行的內容全部消除了,只留下我殺死林平生的一整個過程。”
而阮春華發給他的那份,又再進一步截取,只剩最要命的那大概兩分鐘的內容。傅令元眉目沉洌。
阮舒則已然連眼睛都睜開了,烏漆的瞳仁也終于直視他:“再后來的一切,你差不多都知道了。我不想一輩子受他要挾,設計將他送進牢里。”
傅令元緘默不語,只用親吻來給予她安撫。
阮舒輕輕說:“我不想坐牢。”
她有罪,但她不想認。
“我不想離開你。”阮舒又道。
以前她無牽無掛都不想坐牢,現在有了傅令元,她更不想坐牢。她不想和他分開。
“我知道。”傅令元捧住她的臉。把她鬢邊的頭發別到她的耳朵后面,保證似的道,“你不會坐牢的。”
阮舒埋首進他的胸膛,緊緊圈住他的腰。
傅令元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靜謐無聲。他的氣息、他的心跳,均讓阮舒覺得安寧。
許久之后,她悶聲問:“你殺過幾個人?第一次殺人是什么時候?怎么殺的人?殺完人后什么感覺?心里從來沒有害怕過……?”
半晌未得到回應,倒是他原本拍在她后背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而他杵在她頭頂上的呼吸則貌似越來越勻順。
阮舒狐疑,抬臉瞅傅令元。發現他閉著眼睛,應該是睡著了。
真睡著了……?
不是為了逃避她的問題裝睡……?
阮舒松開他的脖子,從他懷里往上蹭了蹭。
他似乎真的很疲憊,眼下近距離瞧,他的眼眶有點陷下去。眼周陰影很深,眼皮被倦意扯寬,倦怠之容色昭然。
這下她不懷疑他是裝的了。
仔細想想,他也確實該很累才對。
從他去滇越出差開始,先是為了她在江城的失蹤而焦慮,緊接著為了找她而奔波,追到酒店去把她從聞野手里搶回來。然后沒歇兩口氣,就遇上章程和章寧,斗智斗勇了一晚上。
隔天晚上特意帶她去兜風,結果一連串烏龍。在山洞過了大半個夜,好不容易回到酒店,他連覺都來不及睡,便被陸少驄一個電話叫回去海城。
三天的時間,他一邊擔心她被擄去滇緬后的情況。一邊費勁心力和陸家的人周旋,應對陸振華的假死。
再之后,便是他前去城中村赴阮春華的約,救他出來后,回警察局去繼續被扣著。
七八天的時間,他真的是腦力和體力都在連軸轉,恐怕一刻都不曾停歇。
他是很厲害,可他終歸不是鐵打的。
阮舒心疼得不行,撫了撫他熟睡的面龐。
她喜歡看到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可以稍微放輕松而不隨時緊繃神經充滿警惕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么,她記起馬以曾經告訴過她,藍沁每次去他的心理咨詢室并不做心理輔導,而都只是在他的診療椅上睡覺;記起馬以告訴過她,藍沁說她自己好多年沒睡過安穩覺,在心理咨詢室里才睡得肆無忌憚不用擔心做夢時夢話(第606章)。
由此她突然在想,傅令元的睡眠質量究竟是什么狀況?他每天都要思慮那么多事情……
手指勾勒著他的輪廓,摸到他的眼角時,她停了下來,凝眸細看。以前就發現他眼角有點細微的褶皺,如今貌似……又多了點,也深了點。
阮舒轉而收回手摸自己的眼角。
沒有太明顯的細紋觸感,心里稍松了一口氣。
轉瞬,心中又傷感。
他們的年齡確實不算大的,可他們曾錯過了彼此十年。
正如他以前所感慨的(第190章),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現在又剩下多少個十年?
她也珍惜能與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
嗯。她更堅定,她不要坐牢,她不要和他分開。即便她心里的坎兒永遠過不去,即便因為這件事,他們受到阮春華的要挾,她也不想坐牢,只想和他一起努力克服……
不要……
體溫交換的感覺是奇異的,就像觸摸彼此的生命。阮舒貼上他的臉,亦貼近他的身體,讓兩人之間更為親密,與他相擁而眠。
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