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勇氣
愛真的需要勇氣,
去相信會在一起。
人潮洶涌我能感覺你
放在我手心裡,
你的真心
——梁靜茹《勇氣》
兩個人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那處一百來平米的房子還是老樣子,白既明扭傷了足踝,便不肯穿拖鞋,光著腳在地上蹦來蹦去。廖維信扶著他躺到廳裡沙發上,將順道買來的各種食物,裝盤的裝盤、加熱的加熱,碟碟碗碗地擺了一茶幾。再打開電視、音響、DVD,隨意抽出一張白既明淘到的盜版碟——《肖申克的救贖》——真是夠老的。
“不是看過了嗎?”廖維信皺眉。
“再看一遍唄。”主人公安迪是白既明的偶像,當然不會去理會廖維信毫無力度的小小反對。廖維信笑,放好碟片,將遙控器扔給白既明:“看吧,祖宗。”
“我覺得電影改編得比小說好。”白既明難得地發表了句議論,然後就不出聲了。兩個人一邊吃著各種美食,一邊看可憐的男主人公被誣陷入獄。
可惜安迪剛給在房頂上澆瀝青的幾個犯人要啤酒,白既明就已經開始打瞌睡。昨天一直折騰到今天凌晨,算起來也不過就睡了四五個鐘頭。
廖維信看他倦怠得很,取出被子幫他蓋上,自己換了外衣要出門。
白既明睜開眼:“上哪去?”
“你睡吧,我給你買幾套衣服,你那些就不要了,免得搬來搬去太麻煩。”
白既明坐起來,想了想:“那你別買太貴的,差不多就行了。”
“幹嗎?”廖維信打趣他,“還怕像上次一樣還不起呀?”白既明不自然地笑了笑,沒接口。
廖維信本來不過是開個玩笑,沒想到白既明竟是這種反應,反倒上了心,停下穿外套的動作,眼睛看向白既明。
白既明不敢和他對視,抿著脣偏過頭去。
廖維信滿腔的情意一點一點冷卻下來,他“啪”地將外套甩在鞋櫃上,冷冷地說:“用不用把水費電費都算上?”他還想往下說,見白既明臉色驟然白了下來,終於還是不忍心,可也不想這麼僵持著,轉身進了書房,“呯”地關上房門。
秋日的陽光很燦爛,透過落地大玻璃洋洋灑灑地射進來。廖維信卻只覺渾身都在發抖,他摸起書桌上的煙,胡亂抽出一根點著,站在窗臺前向下望。
樹葉都落了,S城的深秋難看得很,繁花早已凋零,而冬雪還沒落下。楓樹是極少的,滿眼都是灰禿禿的單調。就算有些松柏等常綠喬木的點綴,也是那種暗淡的灰綠色,倒像是生了病,無奈地挺立著。
早知道不會這麼容易的。廖維信幾乎是苦笑了一下,將手中的香菸掐滅在菸灰缸裡。他長出口氣,情緒穩定下來。不去理會地面那些沉悶,轉而望向天空。
很藍,很乾淨,透著一種清澈的爽利。
說不沮喪、不生氣是騙人的,可自己不早就領教他的彆扭性格了嗎?愛的是這個人,又有什麼不能包容的?更何況,已經邁進一大步了,不是麼?如果能一輩子相守,就算折磨上個把月,還是自己賺了呢。
廖維信自己都覺得想法有點阿Q,他自嘲地一笑,決定要和白既明好好談談。那個小情人太被動,要是繼續自怨自艾下去,說不定前面的努力都要白費。
正在這時,傳來幾下輕輕的敲門聲,斷斷續續的,似乎外面的人也是猶猶豫豫。廖維信走上前,打開房門。
白既明歪著身子靠在門邊,沒擡頭,垂著眼睛看地板。
廖維信看他身上只穿套睡衣,怕他著涼,伸出手扶他進了書房坐在長條沙發上,到廳裡將被子拿進來,將白既明整個裹在自己懷裡。
“我不是要拒絕你。”白既明輕輕地說,又頓了頓,像是在想怎麼措辭,“維信,我知道你是對我好,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們都是成年人,不會相信憑藉愛情就能生活一輩子的神話。現實的問題太多,就算是登記註冊的夫妻,也會離婚。更何況,我們沒有婚姻的約束,沒有孩子的牽絆,又要面對各種各樣無形的有形的壓力。”
他看向廖維信,目光有坦誠,也有渴望理解的祈求:“只要和你在一起,每一天我都會全心全意地去過,開開心心地去過,不問明天,也不問未來。這樣,就算是有一天,我們會分開,各自的傷害也會減到最低,只留下美好的回憶。維信,你不用刻意爲我做什麼,更不必委屈自己而求什麼。那樣的付出,我承受不起,也怕你以後會覺得不值得。我這麼說,你會怪我麼?”
這些話絕對是白既明的肺腑之言,廖維信毫不懷疑。他就是這樣的人,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會拖泥帶水含糊其辭。
廖維信攬過愛人的頭,讓他枕在自己胸前。他輕輕撫摸著白既明柔順的短髮,靠在沙發後背上:“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和你提過我的父母?你是老師,一定知道父母的影響對孩子有多麼深刻吧。”
白既明沒有回答,他聽到廖維信的聲音從頭頂上悠悠傳來,像是一場遙遠的回憶:“我的爸爸媽媽,是唐山大地震的倖存者……”
白既明沒有想到廖維信的開場白是這樣的,那場大地震他不可能不知道。76年,中國失去了很多,其中就包括那二十多萬無辜的生命。
“那時我媽媽是醫院的小護士,爸爸是工人,他們已經在談戀愛了。他們從來不和我提起當年的事情,我都是陸陸續續從爺爺奶奶那裡聽到的。其實往下也不用再說,那麼多人都遇難了,整個城市活下來的沒幾個。而我的父母,是最幸運的一對戀人。從不知對方情況如何的焦灼難過,到看見對方安然無恙的狂喜,我想,不用我形容,你也想得出來吧。”
廖維信語調很平靜,白既明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聽他講下去:“真正經歷過生死的人,身邊的一切都已不重要。後來改革開放,爸爸去深圳做生意,慢慢有了點錢。他不肯留在南方,回到唐山,生意也漸漸大了起來。但是,對我父母來說,沒有什麼比家庭更重要,掙錢只是爲了讓家人生活得更幸福一點而已。既明,我不是刻意要爲你付出什麼。我只是覺得,賺來的錢,如果不能讓心愛的人快樂滿足,那就一點意義也沒有,和白紙沒有任何區別。我不會去注意家庭出身,更做不出來財產公證那種事,我根本不在乎。”
“我也不是在乎這些。”白既明輕聲說。廖維信無奈地笑,摸摸他的頭:“我知道。”正因爲知道,所以才更傷心。
“既然最不在乎,爲什麼還要去計較呢?爲什麼一定要把你的我的分得那麼清楚呢?”
白既明囁嚅一下:“因爲……我……”因爲總要有種形式,讓我們分開彼此,因爲總要有種東西,證明我們分得絕然。
他沒有說,廖維信卻早已明白,他嘆口氣:“既明,不是毫無虧欠就可以完全忘記,不是扔掉一切就可以從頭再來過。你太理智了,可是這世界上,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理智就可以分析清楚的。感情不是1加1等於2的數學題,也不是除了壞人就是好人的爛俗小說。如果真那麼簡單,你就不會和我再見面之後就覺得痛苦了。”
白既明咬著下脣,他不能否認,廖維信說得很對。
“我知道我們的壓力很大,太多太多的困難需要去面對。但我不要你那個短暫的幸福,我廖維信要的就是一生一世。我想要和你去國外結婚,想和你一起孝敬父母,想領養個小孩……既明,我們都會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就算是傳統的夫妻也不例外。如果從一開始,就抱定了總會分開的想法,又怎麼能過得下去?”
他扶起白既明,讓他直視自己的眼睛:“我一定會努力和你幸福的,所以,試著相信我,好麼?”
白既明將頭慢慢低下,靠在廖維信寬闊的肩膀上,說:“嗯。”
廖維信摟著懷中的愛人,輕輕笑了。
這個世界,估計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個古怪的小情人。白既明看問題總是悲劇的,他喜歡預設到所有的困難和壞結果,然後讓自己糾纏其中不可自拔。但廖維信不這樣,那些溝溝坎坎在他看來,不過是走過之後笑談的資本罷了。
我怎麼會允許我們的愛情,成爲悲劇。我要一直愛你,一直愛你,像每一對最平凡的夫妻,像每一對最幸福的夫妻,相守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