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大帳篷外風聲呼嘯,史從云懷抱著小黃花,小姑娘的秀發(fā)碰到他下巴,有些癢癢,心猿意馬的,野外多有情趣,不過也沒動手,他腦子里有事情呢。
他現(xiàn)在所處之地,正是潞州,昭義軍的治所所在。
昭義軍又稱澤潞鎮(zhèn),是唐朝重要方鎮(zhèn)之一。
昭義軍長期領有澤、潞、磁、邢、洺五州,相當后世河北內丘、隆堯以南,巨鹿、丘縣、肥多以西,涉縣、邯鄲市以北,山西長治、晉城兩市,地方很大,而且靠近河陽,洛陽,把守南北太行山要道。
往東控制太行山中的要道,能輕易出兵河北,往南過了太行山就是河陽,直接威脅洛陽,函谷關一帶。
控制這里割據(jù)的人很多,如薛嵩、李承昭、王虔休、盧從史、劉從諫、李克修、李筠等等。
如今李筠之亂已平,如何安置昭義軍,在他心里又開始糾結。
他最想的自然是廢除昭義軍,將五洲之地釋放出來單獨管理,嚴防再次割據(jù)的危險。
但世上的事情總有兩面性,并不存在什么完美的辦法。
肢解昭義鎮(zhèn)確實能降低割據(jù)危險,但必然會降低秦國的戰(zhàn)爭潛力,道理很簡單,五洲之地,統(tǒng)一協(xié)調調度,統(tǒng)籌規(guī)劃,不受掣肘,很多事情就更好執(zhí)行,如果事事都要上奏朝廷,互相之間不為一體,有什么事一旦涉及地域廣了便推諉扯皮,會大大影響辦事效率。
而在軍事上,這種差距跟加明顯。
昭義鎮(zhèn)多割據(jù),昭義軍多強兵,且不說唐末以來連年征戰(zhàn),就說李筠雖然割據(jù)叛亂,但他在昭義軍任上時,多次對北漢用兵,打得北漢損兵折將,是中原邊地長城。
人和事大概如此,是很難以非黑即白得標準去評判得,李筠死了,史從云允許他得家人厚葬他道理就在這,其人跋扈自傲,自視甚高,后周時就不尊號令,到如今割據(jù)叛亂是真;可其用兵有方,屢敗外敵,為國守邊也是真。
而歷史上,李筠死后是郭進接管西山巡檢,已經(jīng)領著昭義鎮(zhèn)的兵,屢敗北漢,兩次大敗契丹。
宋太宗滅北漢時最重要的一場打戰(zhàn)就是郭進領兵在石嶺關大敗遼軍,斬首萬余人,逼退遼國援軍,領的多數(shù)也是昭義鎮(zhèn)精兵。
郭進能有這樣的作為,最大的原因在于宋太祖趙匡胤對他幾乎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放權。
趙匡胤是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人們只知道他杯酒釋兵權,卻不知道他在對待幾個邊將時完全放權到讓他們做土皇帝的地步,在京城嚴打嚴查,殺了一大批貪官,但對邊將甚至違法亂紀也不追究。
老趙是懂的,放權手下才好打戰(zhàn),但放權也可能導致割據(jù)。
史從云如今也有相似困境,好在如今局勢更好一些,隨著并州太原,忻州,雁門的收回,北方防線穩(wěn)固,昭義軍再不是前線,壓力會小很多。
思來想去,他覺得昭義軍鎮(zhèn)應該廢除,五州之地政事上需要獨立出來,不在統(tǒng)一管轄,當軍事上則依舊統(tǒng)一。
既然趙匡胤讓郭進做西山巡檢,他也相信趙匡胤的眼光,何況如果按史書的說法,郭進是很有本事的人,這次大戰(zhàn)他也憑借少量兵力托住遼國大軍,是打勝戰(zhàn)的關鍵。
他心里擔心的還是地方割據(jù)的風險,思來想去,他想到從財務上去限制節(jié)度使。
以往自唐朝中期開始,節(jié)度使們給朝廷交稅的方式都是節(jié)度使收地方賦稅,然后扣留自己方鎮(zhèn)用度,剩下的再上交給朝廷。
這種模式一看就問題很大,方鎮(zhèn)用度,那誰說得清是多少?何況節(jié)度使遠在地方,怎么核查?怎么證明他需要多少,稅收多少都是問題。
所以節(jié)度使們大多都是想給朝廷多少就多少,大頭用來自己養(yǎng)兵做大,慢慢到了晚唐,天下很多節(jié)度使根本不給朝廷交稅,有些意思一下交一點做做樣子,還老老實實供養(yǎng)朝廷的大概只有京城附近那幾個了。
完全的財政自由是節(jié)度使做大,地方割據(jù)的重要原因。
史從云抱著小黃花把玩,入手細嫩,心里開始想起財政改革的問題。
往后各方鎮(zhèn)節(jié)度的稅收必須全額上交中央,再由中央按需撥款,這件事歷史上也是趙匡胤做成的,而且很難,打了不少戰(zhàn)。
不過現(xiàn)在他覺得時機已到,從各地加急送到潞州,請求隨駕或入京的奏疏一封接著一封,都被李筠覆滅,北漢覆滅嚇到了。
如今兵威正盛,攜勝勢威名,正是大好機會,拖下去反而不好。
只是不知道南面盧多遜見到李昉沒有。
想著想著,史皇帝已經(jīng)在腦子里覺得下了很多大事。
朕為國事操勞,殫精竭慮,費盡心思,應該犒勞一下自己,史從云心想,隨后便不再去想那些煩心事,而是高興的輕輕把小黃花抱起來,“來,你來扮觀音。”
小黃花點頭:“阿郎,你看看我學得好不好。”
“不錯,有進步,但不能驕傲,還要努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
四月初,北方的草木像迎來遲到的深春,幽州的春寒仿佛還沒散去多久。
可春寒才去,另外的寒意很快便籠罩眾人心頭。
最先是從蔚州那邊來的商旅,帶來消息說大遼國在在雁門南面和南人的軍隊打了一場大戰(zhàn),跟多的消息眾說紛紜,有人說大遼國大獲全勝,有人說是南人贏了,并沒有準數(shù),各種各樣的消息都在流傳。
到了四月初,秦國大將慕容延釗領兵往北,一路突襲遼國幾處哨崗,殺了兵士五十余人,沿途大放厥詞,說秦國皇帝史從云御駕親征,已經(jīng)大敗他們大遼國的大軍,殺了得片甲不留,勸說沿途居民百姓,識相的趕快投降。
消息傳開后令許多人心中不安,但很快被南京留守蕭思溫派人壓下去,還派人粘貼布告,說南軍所言純屬子虛烏有,胡說八道。
不過告示才出來幾日,就有蔚州忠順軍的人神色惶恐到了幽州城外,便有人猜測紛紛。
又過一天,外出樵夫見到從東面山里跑出來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自稱是大遼國軍士,一開始路遇百姓還無人相信,直到下午,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從東面山里涌出,一個個見人就哭,哭得十分傷心.......
.......
下午,幽州的天氣很好,初夏的陽光還不灼人,照在身上暖呼呼的剛好。
燕國大長公主帶著還在們到迎春門大街南的法寶寺焚香祈福,隨從護衛(wèi)百余人,街道兩旁早被清理得十分干凈,一隊護衛(wèi)騎兵守住街角各處,不讓任何人靠近。
蕭綽騎著她心愛的小母馬,她的姐姐們很激動,乘坐轎子,就像漢人的官員一樣,說那樣才顯得尊貴。
只有比她大將近十歲的長姐蕭胡輦騎著一匹栗色高大戰(zhàn)馬,穿著褐色馬靴,腰間掛了寶刀,身著輕皮甲,威風凜凜,不像女兒身,反似俏兒郎。
她心里是羨慕大姐的,對于其他人的做法,她覺得胡扯,契丹的女兒就該騎馬。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姐姐和父母,還有軍府中的那些人,一面說著要打敗南軍,打敗漢兒,卻總有意無意學南方,崇敬他們的東西。
現(xiàn)在連朝中很多高層官員也以熟識漢文,懂漢人的詩文經(jīng)典為榮,這種情況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了。想來關于太祖皇帝的那些傳奇往事中就夾雜或多或少對往日漢王朝輝煌的崇敬和憧憬。
等哪天我們徹底打敗他們,就不會再有這樣的事,她想。
遼國崇佛遵儒,以佛教為國教,上到王公貴族,下至小民百姓平日都燒香拜佛,南京城二十三里,設八門二十六坊,宮城在西南角,佛寺卻很多。
西北的甘泉坊,永平坊,奉先坊附近就有天王寺,寶塔寺,竹林寺,圣恩寺,遼圣祖寺;往東的北大街上還有大昊天寺,大開泰寺,時和坊有歸義寺,善巢寺,延洪禪寺等。東面安東門附近的仙露坊還有仙露寺,下生寺等。
而她們所在的大街往東二百步就是迎春門,北面是銅馬坊,敬客坊有駐華寺,憫忠寺,大延壽寺等。
大街南面就是她們今天要去的法寶寺。
蕭綽對南京城中這些寺廟如數(shù)家珍,因為她母親燕國大長公主,幾乎所有的寺廟都去焚香祈福過,對佛家向來崇敬。
兩個姐姐也十分高興虔誠,隱約聽她們說想要向佛祖祈福,嫁給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之類的低語,她心里想,如果佛能顯靈,就讓南方的戰(zhàn)事一切順利吧。
最近有些不好的風聲,父親說是假話,讓她們不必擔心,耶律沙并非戰(zhàn)場庸手。
可她總放心不下,她聽說秦國的皇帝史從云御駕親征,說起史從云,幾年前的恐怖還在心頭縈繞不散,現(xiàn)在南京城中只要說起那人的名號,還能令人喘不過氣來,說話都要低幾分。
對她來說,還有一種壓抑心底的屈辱,她記得那個史從云的大將郭廷謂,那天那些人在幽州城外嘲笑她,說史從云要抓她回去作小妾,那種羞辱她至今還記得,心里屈辱,以至于只要聽說關于史從云的消息就會格外敏感。
“快走吧,發(fā)什么呆。”大姐叫醒發(fā)呆的她,利落把她抱下馬。
“我自己能下去......”蕭綽撅嘴,不過大姐沒給她反駁的機會,直接拉著她快步往前走:“母親已經(jīng)到前面了,走快點。”
被大姐牽扯著走了一段路,她好不容易掙開她的手,看著虎虎生威的大姐,走路生風的長姐,她心想自己長大后也要跟大姐一樣,才有本事向史從云復仇。
不過想到最近父親和母親在商量,要讓大姐嫁給耶律罨撒葛。
耶律罨撒葛是她們的二舅,是母親同母的二弟,大遼國太宗皇帝耶律德光的次子,封太平王,遼國最尊貴的親王,今年應該二十八歲,比大姐大十歲。
大姐和她都見過她們的二舅,不過沒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不是個太聰明的人,她還不太記得事的時候就聽說二舅參與某反,事發(fā)之后因其尊貴身份,加上很多人擁護,以致天子也不敢殺他,只是讓他去西北邊鎮(zhèn)領兵,依舊是位高權重的人。
跟在大姐身后,她好奇的問:“大姐,你看得上二舅嗎?”
大姐回頭看她一眼,就像看一個傻子:“二舅曾經(jīng)是大遼國最尊貴的親王,雖然現(xiàn)在被貶西北戍邊,也有很大權勢,我當然看得上。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說起來南面的秦國皇帝幾年前不是說要抓你回去作他的女人嗎,你不如干脆去南方算了,南方大國的皇帝也是及其尊貴的人,到時候你就有權勢和財富。”
蕭綽一下被戳到痛處,小臉漲紅:“大姐,史從云那惡人殺了數(shù)萬大遼國的勇士,是我們最大的仇人。
這次他出兵河東,往南的出兵還勝負未知,我就是死也不會屈服。”
“那你又能如何,等我嫁給二舅,就是大遼國最尊貴的那幾個人,有了權勢,說不定還有機會領西北大軍去對付史從云,你可什么都做不了。”大姐笑著捏捏她的小臉蛋,
“你嘴上說史從云的可惡,可如果史從云真打到南京來,你就被他捉去帳篷里了,能有什么辦法?
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女人如果不想被人擺布,就要自己想辦法,二舅就是我的辦法,你懂不懂。”
蕭綽看著大姐驕傲的俏麗臉龐,想反駁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最后只能賭氣似的說了一句,“我將來一定比你厲害。”
“哼,那我等著。”大姐不在乎的揉揉她的腦袋,蕭綽連躲開不讓她揉。
那邊母親正在寺前招手,招呼她們過去焚香禮佛,她一面走一面好奇和大姐說:“你真的不怕史從云嗎?那個屠夫惡人。”
大姐一只手捏住腰間刀柄:“我就是怕手里也有刀。”
“可他殺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每個都有刀。”蕭綽反駁,她覺得自己抓住大姐的漏洞了。
“他們不夠厲害,等我掌控大軍,自己去收拾他!”大姐蕭胡輦有些煩躁,蕭綽敏銳察覺了,也立即反應過來,大姐心里還是怕的,沒有人不怕史從云,她只是裝作鎮(zhèn)定。
“再說史從云也是人,他不可能百戰(zhàn)百勝,說不定幾年前是運氣好,這次大軍往南只是救援,聽說太原城比幽州還要堅固,說不定這次他就要敗了。”大姐搶先說,可越這樣越顯得她的心虛。
“真如你說的就好......”蕭綽噘嘴。
隨后兩人在母親要求下,兩人不太情愿的進了佛堂,焚香祈福,草草拜了佛,因為心里想事,總有些心不在焉,母親不滿意,說她們姐妹心不誠,不過也沒強求。
法寶寺西面是有一個太清池,下午母親繼續(xù)在二姐陪同下去聽主持講佛經(jīng),蕭綽就和大姐跑到太清池邊大道騎馬去了。
大姐的高大戰(zhàn)馬總是快過她的小母馬,蕭綽很不痛快,但也沒辦法,兩人玩得高興,放縱的大呼小叫,縱馬馳從。
在遼國,風氣更加開放,女人也更容易獲得權勢,一如當初太祖皇帝的皇后把持朝政一樣,很多時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沒多少人會覺得女人把持權柄不妥。
到下午太陽火熱的時候,有人女人匆匆跑來向大姐匯報事情,那是她的奴隸,是幾年前從南面擄來的漢人,因為會說話,會騎馬,大姐喜歡帶她在身邊。
她在大姐耳邊說了幾句,蕭綽清楚看著大姐臉上的笑意逐漸隱去了。
“怎么了?”她打馬過去問。
“韓隱回來了。”大姐道。
韓隱是耶律斜軫學漢人給自己起的字,他是大遼國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機同族兄弟,心腹大臣耶律曷魯之孫,身份尊貴,比她和大姐大一輩,可年紀卻和大姐差不多。
“他不是隨耶律沙大軍出征了嗎?”蕭綽立即反應過來。
“快回去看看。”大姐說著打馬就走,蕭綽連跟上。
.......
她們順著迎春門大道往西,一路進入宣和門,身邊幾十個護衛(wèi)隨從保護,沿途官吏不敢阻攔,很快就進入宮城,到了元和殿。
大殿外的空曠院子里,已經(jīng)圍著一大堆人,除了一些面熟的官員,她們還看到自己的父親蕭思溫,以及南京兵馬都統(tǒng),地位絲毫不下于自己父親的漢人大臣高勛,他統(tǒng)轄南京的所有兵馬。
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是一個要人攙扶,骨瘦如柴,但骨架卻很高大的人,旁邊的人面色不太好,她不知道原因,大姐提醒他,“那是耶律斜軫。”
蕭綽也一下反應過來,那骨瘦如柴,要人攙扶的高大年輕人是耶律斜軫!和幾個月前高大壯碩的年輕人完全不同,就像所有的肉都被人扒了去,只留下皮和骨,難怪她認不出。
隨后,一股寒意順著脊梁到達頭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耶律斜軫是領了一千多南京的精兵隨耶律沙去支援太原的,如今他成了這種模樣,那南面的戰(zhàn)事.......
她正想著,大姐已經(jīng)利落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隨從,大步過去,人群紛紛讓開,她見大姐和父親說了幾句話,隨后臉色陰沉下去。
那一瞬間,蕭綽心也跟著沉下去,她知道南方的戰(zhàn)事肯定出問題了。
(給大家拜個早年,有票的給兩張當壓歲錢了,給孩子點鼓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