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春風呼嘯,天空萬里無云,初春的太陽稍有熾熱之感,溫潤皮膚很舒服,溫吞何煦的日光中,大軍卻開始了焦躁的準備。此去生死兩茫茫,再好的陽光也無人有心享受了。
對于史從云來說更是,一個月,他剛剛熟悉容入這個世界,了解這里的人,明白這里的事,融入這里的節奏,又被迅速推向另外全新的開端,前途未卜的路上。
還好史從云死過一次,比較看得開。
他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這是個平均年齡只有三十出頭的年代。這次北上生死五五開,再不想死也不由人,能不能回來看老天給不給面子吧,所以如果無法主宰命運,至少死得灑脫些吧。
.......
早上起來,他沒去大營,收拾好一些細碎物品后,他到自己屋中,把所有積蓄的值錢東西都搗騰出來。
全堆在一起也沒多少,一堆各種通寶,最貴重的是少數幾樣細碎金銀之物。
唐末之后,短短幾十年,有眾多國家,五個朝代。
時間長的十幾年,短的如前朝滿打滿算也只有四年,大多都仿照唐朝發行過自己的錢幣,卻并不怎么管用,無法得到百姓認可。
所以如今在民間通行的依舊是幾十年前唐朝發行的“開元通寶”,而因為唐朝早沒了幾十年,無人大規模鑄錢,這些錢幣都有比較高的價值。
他本想把錢財都交給大娘小娘,讓她們代為“代為保管”,其實就是好聽點的交代后事,假如自己回不來了也免得浪費。
沒曾想大娘小娘似乎跟老爹史彥超有話說,進北院半天不出來。
史從云就是用腳指頭都想得到他們干嘛去了.......
想了一下,他去西屋第三個廂房,推門而入,里面的趙侍劍小姑娘被嚇一跳,驚慌站起來不知所措。
史從云湊過去,干凈的坑洼木桌上擺著筆墨,陽光從斑駁的紙窗透入,正好照在桌面,光束中精靈般的顆粒在飛舞。
紙張放得平整,兩邊小心翼翼用兩根干凈光滑紙鎮壓著,是從河邊撿回來的光滑長石。
娟秀字跡好看,賞心悅目,有些墨跡很新,帶有濕意,是小姑娘才寫下的,有些則像以前寫的。
可惜他基本都看不懂。
一張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子,幾乎沒有空白之處,看得出小姑娘的珍視和節約。
小姑娘沒那么多錢買紙,只好一張紙盡量利用到極致,這張紙定是寫了好多天了。
史從云想到小時候家里咬牙給他買第一套彩筆時的喜悅。
“你......少爺有什么事吩咐嗎。”趙侍劍很慌,急忙起身后退,嬌弱身軀幾乎貼著墻角,低下小腦袋緊張的說。
史從云想把不多的財物留給這倔強的小丫頭,并把手中小木箱放在桌上。
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很短暫,小姑娘是為他做事最多的。
洗衣做飯,著甲、卸甲,有時還要幫他喂馬,和他一起去城中買油鹽米菜。
趙小娘整天灰頭土臉的也不知道打扮,都有些不像女孩子。
史從云看得出小姑娘做這些事其實很不熟練,以前想必沒做過這些,不過每樣都做的用心認真。
他不知道以前史從云的生活是如何的,可短短一月來,最令他暖心的就是大娘、小娘和趙侍劍了。
大娘是血濃于水的關懷,小娘的關心有依仗的部分,小娘趙矜是個膽小的人,又聽說以前是官宦人家,父輩官至宰輔,后來家道中落,想必過怕了苦日子,所以做事說話總是小心翼翼。
他是史家嫡出長子,所以小娘對他的關懷中也帶有功利的示好。
王嬸、王叔他們大多都是如此。
就連軍中的王仲等人也是。史從云不傻,平日笑呵呵和他們打交道,但心中對這些關系確是看得清的。
一個親兵都頭,手下領著一百多號精兵,為何天天跟著他跑呢,不就是高衙內身邊的陸謙么,只要一聲令下,害死恩人林沖也在所不辭。
只是陸謙是好人還是壞人,干的好事壞事并不取決于他,而取決于高衙內,高衙內需要陸謙才能為非作歹。
而史從云則需要王仲才有安全感。
身邊跟著幾百號聽話能打的壯漢,在陌生危險的世界感覺總是不一樣的。
他沒有道德潔癖,并不反感這種利害依附,再說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但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中,趙侍劍趙小姑娘是最不一樣的。
這個整天灰頭土臉的小娘史從云最喜歡,最欣賞。
她不會討好誰,不會討好女主人顧英,不會討好家主史彥超,也不會討好他這個少主史從云,做事生疏又及其認真努力,努力活得有尊嚴,獨立而堅韌。
若果說到具體處事,如果在艱難世道中求生,小娘、王仲這樣的人就是世上的大多數人,可能連他自己都是,為了生存能放低尊嚴依附于人,沒有自己的主心骨。
趙侍劍十有八九是不會的,她很倔強,很要強,很獨立,所以史從云很欣賞。
只可惜這樣的人下場往往都不會好。
史從云想罷,覺得或許可以成人之美吧。
大娘、小娘沒法見,那就送給趙侍劍吧,所以就賴了西廂房。
可見她緊張害怕的小可憐模樣,頓時又玩心大起,放下手中木箱壞笑道:“小爺明日出征,生死未卜,至今還沒嘗過女人,所以找你試試,嘿嘿。”
他壞笑著搓手裝作要上前,結果把小姑娘嚇得呆在原地。
趙侍劍反應過來后突然后退,緊緊靠著墻角,死死瞪著他,激動道:“你,你不要過來,否則我......我死在你面前!”
說完已經眼淚汪汪,卻強忍著不掉下來,渾身發顫緊張打量四周,想找機會逃走。
史從云懵了,這反應的烈度超出她想象,顧不得開玩笑,連忙舉起雙手并停下:“只是開個玩笑嘛。”
“來來來,看少爺給你的好東西。”史從云說著指著桌上的小木箱。“送你了。”
趙侍劍急忙搖頭,豆大的淚珠再忍不住滾落:“我不要!我......我很丑的,身上還很臭,少爺,求.......求求你放過我吧.......”她聲音發顫,看起來害怕極了。
史從云這才反應過來,他可能玩笑開過頭了,有些忘了身處何處。
在后世那樣安寧時代,犯罪率低下,犯罪成本很高,他這樣說話,大家基本都只會當他說個笑話,可當下若有人這么說,十有八九要被當真的!
他連忙退后,讓出安全空間,“少爺錯了,剛剛是我嘴賤,真是跟你開玩笑的,快別哭了。”
說著把木箱打開給她看,露出連忙的錢幣和黃白之物,“某明日就要上戰場廝殺,能不能回來還是兩說,這些留著也沒用,送你吧,平日辛苦你伺候少爺了。”
趙小娘還有也懵懂,將信將疑,隨即又連忙拒絕:“無功不受祿,我不能要。”
“必須要,這是命令!
讓你照顧那么多天,小爺不是什么忘恩負義之人,你盡管拿著,你不拿萬一小爺在高平掛了回不來可都浪費。”史從云給她講道理。
“什么掛了?掛在樹上嗎?”趙小娘淚眼婆娑,不解的問。
“掛了就是死了.......”史從云看著桌上一手好字,又臨時添了個理由:
“多好的字,其實我小時候也想學寫字的,不過天天打仗哪有時間,看見你的字就覺得好。
有這些錢財你可以多買點紙張筆墨,以后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不用像這樣摳摳搜搜的多痛快,我就是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快收著吧。
至于多出來的以后做嫁妝,讓小娘給你找戶好人家。”
“我......”這些小姑娘也猶豫了。
史從云不理她,反著木箱轉身就要走,到門口又停下補充:“最好就找戶周國的人家。”
他記得最終是周朝也就是北宋一統天下,在周朝生活總歸比別的地方好,像蜀國、南唐、吳越那些地方,往后有的是仗打。
小姑娘看著他不哭,有些不解又吃驚的看著他。
史從云咧嘴一笑,他其實也想哭,交代后事的感覺并不好受,他已經盡量壓抑自己的情緒了。習慣性上前伸手捏了捏小姑娘臉蛋,有些傷感又可憐,“唉,連打扮都不會的傻姑娘,希望你能活得如愿以償吧。”說罷轉身離開了。
.......
第二天一早,旭日東升,大軍集結,準備開拔。
轟隆隆的馬蹄隔著數里都能聽見,漫天塵土直扶搖直上,在黃河南面席卷漫天。
確切的消息已經出來,新官家郭榮御駕親征,眾大臣極力勸諫,官家與他們辯駁時以唐太宗作比,說唐太宗李世民創業時也親征,他能如泰山壓頂般擊破敵軍。
中書令馮道反駁,認為官家比不了唐太宗,也不是泰山,惹得官家大怒。
最終御駕親征的決定還是定下來了,這讓許多人大吃一驚,也不知該驚訝于新官家的魄力還是說他不知天高地厚。
在戰爭結果出來之前,少有人會妄加評價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戰爭無法避免。
這些消息普通將士是聽不到的,可跟隨在史彥超身邊,史從云多少都能聽聞。
汴京離鄭州很近,消息來得也很快。
到二月底,調龍捷軍渡河的命令已到。
大軍在黃河渡口集結,征集附近村民和商人大小船只數百,浩浩蕩蕩開始渡河,向黃河北岸渡口而去,足足渡了三天半。
即便他們是精銳,每個士兵都要帶的東西依舊有一大堆。
前三個軍的戰兵每個人四五十斤重的全甲,長短兵器和柴刀加起來也有十幾二十斤。
之外還有口糧、陶鍋、毛氈、皮水、柴刀、火石帶等吃飯睡覺喝水生火用的家伙,丁零當啷一大堆。
若沒馱畜,光是帶這些東西長途跋涉就能累死個人。
還好他們是精銳,多數普通士兵這些東西都是要自己帶的。
不過雖然他們龍捷軍是騎兵,可戰馬精貴,大戰前吃得比人還好,平時趕路是舍不得騎的,更別說用來馱東西這樣容易傷著馬的活計。
這時輔兵的騾子、老馬、馱馬便到出力的時候了。
史從云作為“衙內”則更加從容些,他有一匹騾子,一匹戰馬,還有王仲、邵季等親兵的幫忙。
不過即便如此還是很累人。
走的時候鄭縣大營到黃河渡口之間的大道兩側都擠滿百姓,人山人海。
不過并不是喜迎王師,也沒什么軍民魚水一家親的景象,只是士兵要出征,家中親屬送行。
郭威有污點,也有明君作為,整肅禁軍就是其中之一,周朝禁軍軍紀比起之前各朝禁軍嚴明許多,不過讓百姓往前信任那是不可能的。
大娘小娘也帶著家中眾人來送行,老爹只是點頭沒有多說,趙侍劍一直欲言又止,終還是沒有開口,靜靜送他們遠去。
大軍渡河落腳后,北方消息不斷由快馬傳到史彥超大帳中,形勢越發緊張。
偽漢國主劉旻率大軍三萬余,勾結遼國武定軍節度使楊滾南下,由晉陽往東南,經過團柏,大軍囤粱侯驛。
隨后前鋒南下在太平驛附近攻破后周守軍,繼續南下圍困潞州,昭義軍節度使李筠出戰不利,退守城中。
偽漢和遼國聯軍一路進展順利,兵鋒很盛。
河邊大營安靜佇立在黃河北面,過了河就沒有回頭路,北上一戰已經注定,對此許多人心里都是不安的。
汴梁的官員已經來了,官家決定在三月初三御駕親征,乘輿大約初五、六過河與他們匯合。
龍捷軍作為侍衛親軍精銳,要伴隨中軍圣駕,打起來他們也是最先要拼命的。
夜里,涼風習習,史從云和眾親兵圍坐火堆邊吹牛。
史家親從有三百多人,都是跟隨史彥超南征北戰之人,他們裝備精良,身手了得,上了戰場會跟著史彥超一起沖鋒陷陣。
三百人一共三都,一都都頭就是史從云,二都王仲,三都邵季。
史從云沒什么架子,與眾人圍坐吹牛,大男人在一起愛說女人,說著說著又到了吹牛時間,有的吹殺了多少人,有的吹如何殺敵,搶女人。
說著說著團坐眾人把目光看向他,他在眾人里年紀最小,十五歲上戰場,在這個年代不是個例卻也不多。
古人說虛歲,他其實是十四周歲。
史從云尷尬,他哪有什么功績可以吹噓,這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又或者說,十四歲就去送死,是不是太年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