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廷輝就這麼尷尬地下了車,擡眼就見沈知禮已笑吟吟地站在巷頭等著她了。她忙上前數(shù)步,口中笑著道:“多日不見,就逞你這張嘴厲害。我哪裡就敢避著你不見了?”
沈知禮雙手攏袖,下巴微仰,腦後朝天髻上的乳白象牙角梳在夜色中有如流螢一般,淡亮耀目,長長地裙襬下露出兩隻紅白雙色鳳頭鞋尖,襯得她身姿更加婀娜。她瞇著兩眼,笑著,將孟廷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回,才悠悠道:“孟大人這身紫章官裙倒是好看得緊,叫我好生羨慕。”
自孟廷輝被除權(quán)知誥已近小半年,她二人還沒有這樣私下裡單獨碰過面。孟廷輝數(shù)月來皆是忙的想不起來要去交遊,此刻一聽她這話,頓時感到有些赧然,連忙解釋道:“你這話倒要叫我如何下得來臺?別人不知也罷,難道連你也不知我?這滿朝上下女官中,我也只同你一人親近些罷了,怎的如今連你也試探起我來了?”
沈知禮一下子輕笑出聲,抿了脣道:“前兩日本叫人送了帖子去你孟府,請你今夜同我們一道看雜劇去,可你卻連個音信沒有!”
孟廷輝蹙眉,轉(zhuǎn)頭看向小廝:“沈大人可曾給府上送過帖子?”
小廝忙躬身道:“沈府上確是來過人,可大人這兩日都在吏部忙新科進士的事兒,小的哪裡敢去擾大人正務(wù)……”
沈知禮衝那小廝擺擺手,“行了行了,沒人要罰你!”又對孟廷輝道:“你如今在兩制之位,雖說當以朝務(wù)爲重,可也不能全然不顧與人交遊吧?你可知京中有多少命婦、千金們來我這兒說過,想請你與他們喝喝茶觀觀燈……便是今科受你恩提的那些女進士們,也一個個想要私下與你一聚!”她恰到好處地停頓一下,觀望著孟廷輝的臉色,半響又笑著道:“可我卻對她們說,這位孟大人的面子可比天還要大,非得勞煩皇上除旨乃能請得動!”
孟廷輝被她說得哭笑不得,只道:“你只管拿我說笑,安知我這數(shù)月來連睡覺的時間都沒!”她垂睫一想,京中勳貴府上的這些女眷們亦非她可小覷的,便又道:“下回再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我一定撥冗前去,一定!”
沈知禮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那下官還多謝孟大人給下官這面子了……”
孟廷輝想起她方纔說今夜是出來看雜劇的,便道:“這南城地界兒也有雜劇可看?我倒從來不知……”
沈知禮忽而一靜,抿脣半響方道:“哪裡是在南城看的,方纔放燈時分一路從東面看罷回來,先送了古家小娘子回去,我這纔回行不過數(shù)條街,便撞見你了。”
孟廷輝心底微驚,臉上卻仍作定色,淡笑道:“想那古家小娘子今年也有十三歲了,怎的還用你的車駕回府?”
沈知禮的臉頰稍稍紅了些,擡眼望她,輕啐道:“你這是明知故問!”又跟著一嘆,低聲道:“我不就是想要多尋個機會麼……”
孟廷輝心中惻動,卻不知能接什麼話好。
身在局外,她怎能看不出古欽對沈知禮根本就無男女之意,且以古欽那般硬拗的性子,又豈會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沈知禮心存旁念,便是沈知禮牽絆獻柔,恐怕也打不動了他一分一毫。
她不僅又想起當初在青州時。狄念小心翼翼揣在懷裡的那片桃木,當下更有些替他二人難過起來。欲求,卻求不得,這世間怕是再沒比這更令人傷心之事。
沈知禮轉(zhuǎn)身,忽而問道:“入夜已久,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孟廷輝不由怔了一下。面對眼前對她推心置腹的沈知禮,她卻無法做到同樣坦蕩。她方纔心裡面一直盤算著的那些念頭,與沈知禮的這一片赤誠真心相比,是多麼齷齪又是多麼令人不齒,她又如何能對沈知禮說得出口。
她擡手攏,笑了笑,道:“外廷擬詔的事兒,我來找徐相一唔。”這謊話說得如此不留痕跡,她連臉色也沒變,幾乎是脫口而出。
沈知禮聽了,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道:“原是這麼重要的事兒,卻讓你被我這些閒話耽擱了半天!我這就回府,你趕緊去吧。”
孟廷輝輕輕頷,見她轉(zhuǎn)身,便也回頭喚過小廝,自己上車繼續(xù)往巷子裡行去。
車簾一落,臉上的笑也跟著滅了。
她閉了閉眼,心中隱隱有些開始厭惡起自己來。
便是對著沈知禮,她也沒辦法說出心底之言,而她即將要乾的這件事兒,又到底是對是錯?
濟民……濟民……這與她當時心念相差何止數(shù)萬裡,可人在朝中,若不想被人踩扁成泥,便要讓自己如袞刃一般利不可犯。空口高論濟民之調(diào)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可若連自己的腰板都挺不直站不穩(wěn),這濟民之辭又是何其荒唐的念頭。
遠遠可見廖府橫匾兩遍燈籠彩穗隨夜風在晃,馬車徐徐而停。
她睜眼,輕籲一口氣,擡手撩了簾子。
景宣元年的進士科大放新彩,與男子同晉進士第的六名女進士著實令朝臣們有些敬佩,是沒料到孟廷輝這一改試之議竟真能攪到可與男子才學一媲的女子爲官。
然而就在瓊林宴開的前幾日,孟廷輝於早朝時分當廷上奏的一份彈章卻令滿朝文武驚魂震魄,連不日連番議論的女進士除官之事都被淡忘在後,京城上下言風陡轉(zhuǎn),全都盯著孟廷輝當廷彈劾右僕射徐亭一事,以觀後態(tài)。
徐亭私下書信與舊臣郝況,數(shù)論今上不合己志之政,此事一揭,當下就令原先親附徐亭的西黨臣工們?nèi)巳俗晕F饋恚伦约阂灿惺颤N把柄落在外面,便連往日凡事必論的翰林院諸臣及太學生們,這次也都靜悄悄地在側(cè)觀望。
倒是御史臺直出銷劍,以御史中丞廖從寬爲的一干臺諫官吏們紛紛拜表,俱以徐亭結(jié)黨不臣、大逆忤上之名彈劾其罪,論請皇上罷徐亭相位,以正朝風。
坊間或有私言,道孟廷輝乃無恥小人,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從死人墓裡挖出了這些信件,以此來逼徐亭請罪退位。
這些對孟廷輝的奸擊之言污耳之語雖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徐亭的數(shù)十封私信乃是鐵證如上,朝臣都以爲皇上定會將其下御史臺獄論罪,便連徐亭也是早已拜表請罪,歸府不出。
這一場驚瀾浪起萬丈,就連那些最不敢問政鬥之事的人也知道,西黨耆老這回是當真要,垮臺了。
夏末秋初時分,天氣愈熱得讓人心燥。
曹京腳下如風,一路過掖門,往諫院行去。
那裡面早已是吵嚷不休,沸騰之聲連出朱牆翠柳,轟得他愈急了起來,就差沒甩袍而跑了。
一進諫院大門,裡面的人瞧見他,立時住口噤聲,又紛紛道:“曹大人!”“曹大人,你可算是回來了!”
曹京遮不住眉眼疾色,直逮住一人問:“皇上旨意下來了?”
那人忙不迭地點頭,“大人看!”說著,另一頭就有人急急地遞過來一張草草譽抄的薄宣。
曹京一把接過來,險些扯碎那紙,低頭就去看。
衆(zhòng)人全都屏息等著他,神色皆是不安。
曹京看罷,嘴角微微搐動了幾下,臉色算不得好看,一把將那紙揉了,問衆(zhòng)人道:“這當真是政事堂那邊傳過來的?”
衆(zhòng)人皆點頭。
他低眼,手又將紙攥得緊了些。
——罷徐亭尚書右僕射兼門下侍郎職。除徐亭天睿殿大學士,拜侍中。
曹京僵立良久,方一垂手,心中狠狠一嘆……好一個皇上,當真是好一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