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州城中並沒她想像中的倉亂。
與從北境一路南下所路過的數座州縣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民生尚安的了。
盧多本在殿前司侍衛班,從前在京中是見過她的,此次隨皇上出征北上,雖看不明白她與皇上之間這種種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麼,卻還是恪盡職守地一路護著她,不多一句閒言。
嶽臨夕竟也出乎尋常地沒有同她怎麼說話。
孟廷輝心下暗想,當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殺近千人馬,又被逼派了眼下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會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樂於主動與他搭話,只待他一路將她帶到相約之地。
舒州城被寇軍攻佔時,知州早已被殺,因而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這些中宛遺臣們的聚議事之處。
三人下馬,嶽臨夕先行通報。
她打量了一下府事院內,見有數個持械士兵守著,眉頭不禁蹙起。
身後盧多突然拿什麼東西碰了碰她,她回頭一看,見是一把短刀,又見盧多衝她使的眼色,便飛快地接過來收進裙腰內。
待到入內時,那幾個士兵果然來搜盧多的身,見沒搜出什麼東西來,便放盧多隨她一併進去了。
她身份尊貴,自是沒人敢來搜她,一路入內走到最裡面那間屋子前,盧多又被人攔住,說是隻準她一個人進去。
盧多不依,可卻爭不過那個人,頓時咬牙作怒。
孟廷輝安撫道:“你且在這兒等著我,放心,決不會有事兒的。”然後衝外面守著的人一笑:“有勞。”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門,請她與嶽臨夕進去。
他二人一前一後進去,裡面早已坐了數人在行,一見她的身影,便紛紛起身,垂頭行禮。
嶽臨夕引她到一位略爲年長的男子面前,道:“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範裕範公,中宛亡國後受詔數次卻未出任,二十多年來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輝張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範裕,卻只是笑笑,沒多言語。
當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們如今皆已作古,這一個原吏部侍郎當是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這範裕如今雖已不復年輕,可卻還是能想像得出來,他在二十多年前是怎樣一個傲骨錚錚的男子。
見她面對範裕都不開口,嶽臨夕也不好再引見這屋中旁人與她,只是對範裕道:“範公有話可以問了。”
旁人只覺她態度倨傲,也不敢主動來與她搭話,一時間這屋子中的氣氛竟是格外僵冷。
範裕對嶽臨夕微微晗,使了個眼色,見嶽臨夕轉身退出門外,才轉眼看向孟廷輝,道:“大皇子鄭國公當年本有一幼子,卻在國破之時被敵軍所殺。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詔遷往京中後,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輝輕愣。
沒想到這範裕一張口,便是這麼一番單刀直入的舊事重提,上來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讓她絲毫沒有準備,一時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範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餘幾個人,不慌不忙地,像講故事一般地開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須有之罪名誅殺孟氏四公及其宗親,四公闔府上下莫論清客門生還是丫鬟小廝,沒有一人得以倖免於難。是夜,鄭國公獨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在府中,卻被皇城司的人當作鄭國公的獨女給殺了。乳母在街上聞得孟府生變,便抱著女嬰在街角窩藏了一夜,翌日聽見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喪命,這才帶著鄭國公的獨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孃家。
她回到潮安才現自己又有身孕,欲帶著孟氏獨女避難於孃家,可卻不爲孃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與外漢。她爲保全孟氏血脈,遂將女嬰託付於衝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遠嫁成府路農戶人家。她本欲過些年,待日子過安穩了,便去尼庵中尋人,可卻沒料到乾德十四年時朝中那一道整飭潮安寺廟尼庵的詔令,令她從此就失去了那女嬰的音信。隨後輾轉十餘年,當她與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時,卻現那女嬰已經成了當今皇上最寵信的女臣。”
孟廷輝一直到聽他講完,臉色都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輕輕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範裕道:“當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親孃,而尹清則是當年慘死於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遺腹子。”
她微怔,片刻後又低眼,不予置評。
範裕突然起身,臉色變得極嚴肅,衝她道:“當年中宛亡國之殤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爲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爲了今日這一刻,又是忍辱負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對得起所有的這些人這些事。”
孟廷輝擡眼掃了一圈衆人,最後盯住範裕,道:“可是你等卻不知道,當年倘是沒有他,我早就被凍死在破廟中了。當年救我於寒夜大雨中,又將我送去衝州女學的貴人,正是他。”
幾人皆驚。
範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皺起眉頭,冷聲道:“可當年下那道詔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與大平皇室之間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與他糾纏不清?”
她不動聲色地坐下來,道:“你們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單是爲了說這故事。究竟意欲可爲,不如直說了罷。”
範裕看幾人一眼,然後才慢慢道:“嶽臨夕與我等說了,你雖是做了他的皇后,應了他的計議,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會因此而責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冊你爲後,便是對你還有舊情,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他頓了頓,打量著她的臉色,見她甚爲平靜,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機會將他殺了,這大平禁軍便是羣龍無,我軍必會長驅得勝,一復亡國故地!”
她冷冷擡眼,“倘是將他殺了,大平諸將必會率軍回師爲他復仇,北境一旦鬆頹,則北戩虎狼之心亦不能擋,到時候這數路又將是戰火燎原之象,而誰勝誰負誰又能說?我豈會做這種無果的事,又豈會再陷這諸路萬民於戰火荼毒之中?”
範裕臉色僵住,“你身爲孟氏唯一血脈,豈能不爲復國之業出力!”
她輕蔑地看著他:“倘是復國不爲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無安所、人無安虞,這國寧可不復!”
範裕氣得連鬍子都抖,“你當真不肯悔改,當真不肯去殺了他?”
她靜坐著,不吭一聲。
範裕連連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殺他,我等便借你之手殺了他,替你爲孟公報這血仇!”
她眼底微驚,站起身來疾聲道:“你要做什麼?”
範裕臉上怒氣更盛,“我等昨夜已在城西三十里處的山口處設了伏兵,到時只消派人去告訴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爲他會不會去追你?”
她心底大駭,臉色有些白,咬脣道:“那你這算盤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還要恨我,斷不可能會親自追往西面的。”
範裕盯視著她,狠狠道:“你既是進了這舒州城,我等便決不會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這城中等著,聽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