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彎月半褪,天邊曦光初現(xiàn),翰林院外一片素靜。
未幾,內侍都知前來開院鎖,裡面的學士承旨們零星走出,皆是滿面倦容。
方懷最後纔出來,對那捧詔欲回禁中的內侍都知低聲說了幾言,才掩了門往街外行去。
街角暗處,一輛四輪馬車停著,待他走過之時,車廂前簾忽然一動,裡面?zhèn)鞒鲆宦曒p喚:“方大人。”
方懷側頭,看清簾後之人,臉色不由一僵,皺眉不言,竟是繼續(xù)向前走去,可未走兩步,便被人攔了下來。
黃波笑著道:“孟大人叫不住方學士,可方學士總不至於連太子的面子都不給罷?”
方懷認出他是太子身邊近侍,不禁愣了下,轉頭道:“怎麼黃侍衛(wèi)現(xiàn)如今竟是在她身邊?”
黃波一邊請他往馬車那邊去,一邊道:“太子之令。”
方懷聞言,臉色愈發(fā)黑了,怔遲片刻才上了馬車,卻未放簾,只問道:“孟大人只怕是久等了,有何事便直說罷。”
孟廷輝聽得出他那聲“孟大人”中地冷冷謔意。不由一垂睫。小笑了下。語氣頗是無奈:“我知方大人如今已是聽多了傳言。心中看不起我。”她從袖袋中抽出一物。直截了當?shù)溃骸翱晌医袢諄怼s是有要事與方大人相商。”
方懷臉色漠然不爲所動。接過東西。慢慢地打開看過。才猛地一驚。“此事當真?”
她點頭。不說話。只是打量他地神色。
方懷皺眉沉思片刻。忽而擡眼盯住她:“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此事你既已知曉。便該直接去告訴太子。爲何還要特意來找我?”
孟廷輝輕輕道:“直稟太子雖一樣能將魏明先革職免官。可不保他將來仍能再受旁人引薦而起復——先朝也不是沒有過這樣地例子。但若由翰林院先發(fā)清議唾斥之聲、再由御史臺羣吏聯(lián)名彈劾其不孝欺君之行。便能徹底毀了他在朝內外地名聲。且能令天下人皆知其爲人。便是到時有人想要爲他開脫復薦。也會礙於朝中清議而不敢出列。”
方懷緊攥那紙。眉皺愈緊。
她停了停,又微微一笑,“況且,如果是因我直稟而令太子將他革職免官,只怕翰林院的清流之臣們又將說太子是遠賢臣而親佞小,我又何忍再使太子清名因此蒙塵?”
方懷瞥她一眼,漠聲道:“翰林院出了你這樣的臣子,還想要談何清議之名?”
孟廷輝不惱,只道:“敢問方大人,我除了頗受太子恩賜寵信之外,可曾真的做過什麼悖德之事?”
方懷目光清矍,語氣益發(fā)不屑:“只論太子逾例賜你車駕宅院、許你以二省諫官之身參審王奇一案,便足可謂是目無朝制之舉。我雖不知你是使了什麼手段能夠入臺獄直接問審王奇,可想必是靠著私通命臣、逢諛太子才得了這等機會的。便是方纔你說要毀魏明先一生官名,也足以看出你爲人有多麼薄德——自古賢臣皆是厚德待人,焉有你這等處心積慮打壓異己之輩?再者,古相之前被曹京參劾結黨不臣乃至告病在府、多日不問政事,你敢說此事與你絲毫無關?!你若不行奸佞之舉,又怎會有人在後傳議你種種之事?”
她擡頭,雙眸水亮,依然是笑著道:“既然方大人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就莫要怪我又行小人之舉——今日方大人既是已知魏明先匿喪一事,倘若方大人因對我私有成見而對此事視若無睹,我必將直稟太子方大人亦是結黨不臣、蓄意包庇不孝欺君罪臣之輩,便是因此而無法使魏明先損譽毀名也無妨。方大人先前也說了,太子對我是逾例賜寵目無朝制,想必太子不會不信我稟奏之言,到時魏明先被革職免官不在話下,至於方大人……”
方懷容色且驚且怒,似是不信她會說出這種話。
她笑容愈加燦爛,聲音輕了些:“對了,方大人不會忘了,還有不到三個月皇上便要內禪、太子便要登基了罷?”
方懷盯著她看了半晌,怒色愈盛,“你這是威脅我?我在朝爲官二十餘年,便是皇上與平王亦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孟廷輝搖頭,語氣極是和善:“方大人息怒,我怎會是要威脅方大人?我知方大人歷來明辨是非,當初破例舉薦我去門下省任差便是惜才忠君之舉,今日必不會對魏明先之事視而不管,否則我也不會特地來找方大人了。”
方懷臉色僵著,望向她的目光頗爲複雜,終是低哼了一聲,拂袖下車,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拐出御街後才收了回來,臉色頓顯疲憊,衝在車前站著的黃波輕聲道:“回去罷。”
黃波利落地跳上來,挽繮駕車,又回身探手將簾子替她放下來。
孟廷輝卻攬住車簾,輕輕舒眉,微笑著問他道:“黃侍衛(wèi),你方纔既已聽見方學士罵我是奸佞小人,爲何還是對我這麼好?”
黃波挑眉,“下官心裡只有太子殿下,下官也看得出孟大人是真心對太子殿下好,下官爲何要因旁人之言而不對孟大人好?”
她眼眶忽溼,笑著應了聲,再無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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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二十五年四月末,王奇一案三司會審終得具結。刑部侍郎劉若飛拒不斷其有罪,而大理寺卿潘聰雲(yún)及御史中丞薛潘則以孟廷輝下獄問審之供定其忤上欺君、目無寺制、縱吏傷民等數(shù)條罪狀,奏請將王奇貶流倉州,太子遂允其請。
王奇奉詔出京,卻在離獄之後上折請查孟廷輝濫用私刑之舉,朝中驟起風言,道門下省左司諫孟廷輝不止逾位問審、更是目無臺獄之制而對命官動用私刑,著請?zhí)訉⑵錅p官罰俸,可太子卻因王奇所奏無證而駁朝臣之請。
五月初,翰林學士方懷拜表,道太僕寺少卿魏明先隱匿母喪不報朝廷實乃不孝欺君之行,翰林院請議斥潮一時遽涌,天下人聞之側目;御史臺侍御史曹京隨後參劾魏明先爲臣大不敬、拒不回籍丁憂之罪,奏請將其革職下獄問審,御史臺羣吏聞之亦皆聯(lián)名拜表參上。太子隨即召二府重臣廷議此事,遂革魏明先一切官職,逐其回籍丁憂守制。
後十日,太子以孟廷輝於王奇一案奏狀及時、審獄有功而擢遷其爲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享正四品官例俸賜。朝堂內外聞之無不震驚,或有上折諫曰太子詔出倉促、懇請?zhí)邮栈爻擅撸誀懱铀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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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五月以來,京中流言飛竄,大街小巷無不在談孟廷輝被擢爲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一事。其諛上之名、苛狠之風一時遍傳京城,又以其入仕不到二年便一路官至正四品而令人瞠目咋舌。
就連往常朱門冷闔的的孟府宅前也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孟廷輝乃當今太子身前一等一的紅人寵臣,那些入朝未久的年輕仕子們,但凡渴望仕途通順者,哪一個敢不來巴結逢迎她?
還有短短兩個月便要舉行皇上內禪大典,朝堂內外幾乎人人都在揣度,待太子一旦登基,孟廷輝於朝中定會更加勢盛。她雖不過一個正四品的諫議大夫,可這名頭卻已能抵得過任何一個參知政事。且不論太子對她的寵信之度如何,單就尚書左僕射古欽自三司會審王奇一案便告病在府、迄今未曾歸朝理政一事來看,也知東黨此番已因王奇、魏明先二人之事而受了不小的打擊,便連一向習於向太子諫正的古欽都未出面對孟廷輝置發(fā)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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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落花遍道,古府內香氛滿溢。
又是一年桃花開。
廳門被人輕叩兩下,“相爺,沈大人來了。”
未等裡面的人應聲,門便被人推開,沈知禮慢慢地走了進來,將手中提著的硃色膳盒擱在門口的矮幾上,衝裡面坐在案前的人道:“相爺身無一病,還想要在府裡待多久才罷休?”
古欽擡頭,扔了手中的書卷,望向她,面孔微板,“我怎麼沒病?”
沈知禮合上門,蹙眉道:“相爺心中究竟是在盤算些什麼,不如同樂焉說說。”
他亦皺眉,語氣帶了責難之意:“又來胡鬧。”
她長睫忽落,“相爺不說個明白,樂焉今日就不走了。”
古欽看她一副倔強的模樣,不由起身,欲道重責之言將她喝退,可卻終是斥不出口,定定地立了許久,才鎖眉低聲道:“你在政事上若能有你爹半分才敏識事之度,也不會來問我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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