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殺啊……”
這一夜里,青州城內的百姓士紳們就無一個睡好覺的。
激烈的廝殺聲和槍炮聲嚇的他們瑟瑟發抖,更有很多人擔心會有那種縱火的鐵彈被送入城中,一個個真是膽顫心驚。
不過還好的是,這廝殺多在城外進行,城內似乎并無大的動靜。
除了府庫和貢院的大火!
如是,當天色大亮,大批的鄭軍將士進城,徹底接管下整個青州城,城內的百姓們遂才安心。
是的,只是百姓們安心了,士紳們一個個就還提心吊膽呢。
鄭芝龍在登萊兩府干的那些事兒,他們又不是全然都不知?再則,那青州士紳當初聯手坑了李士元,而李士元就是鄭芝龍的手下馬仔,雙方間還有著不小的冤仇的,現在青州被鄭芝龍奪下了,士紳賢達們一個個可不都忐忑不安的?
可現在曹珖全家遇難,那想找出一個有資格在鄭芝龍面前為青州士紳說一句話的人似乎都沒有了。
進城后的鄭軍先是全城戒嚴,嚴禁一切人等外出行走,然后就是在大街小巷布置哨兵,全盤掌控了這座城池之后,才會放開禁制。這都是軍兵入城的老套路了。
而與此同時,大批的降兵也在南北西三門受降,同時被俘的三四百八旗兵也被利索的關押起來。
“把這些人都給我看好了。稍后我要好好的炮制他們。”
雖然這五百多八旗被俘的人員里大半是漢軍旗,可誰又能分辨得出呢?腦袋砍下后,在百姓們眼中,他們全是留著金錢鼠尾額真韃。
“國公,曹老大人,還有房家、馮家昨日里就已被豪格滿門抄斬了。”
坐在青州府的高堂上的鄭芝龍臉色有一絲難堪。這青州府內該被清洗的人很不少,可是,名單中卻絕不會包括曹家。或者說,在益都的這些個名門世家之中,也就曹家的表現還是及格的。
“曹家人拒不仕清,豪格臨走之前滅曹家滿門還有理由。但房家和馮家皆已仕清,又是因何事被屠?莫不是見機不妙要跳槽造反?”鄭芝龍有些不解。
“國公英明。據那姚文昌交代,房可壯就是要跳反。他約上了馮溥,又勾連了曹家,還悄悄結好軍中的多名中層軍官。結果謀事不緊密,被一切都被孫之獬看在眼里,那孫之獬轉頭就向豪格告發來,致使三家盡毀。旁支的子弟或許還有逃得性命的,嫡系則全速都被斬殺。”男女老幼,一個未留。
“孫之獬?”
鄭芝龍聽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名字,立刻把之前的疑惑丟在了腦后。
曹家亡了就亡了吧,雖然挺可惜,但鄭芝龍會去墳前上幾炷香的。
但孫之獬可是個‘大名人’啊。這廝在后世可是臭名昭著的一筆。之前被滿清命為登萊巡撫,在鄭芝龍搞反擊戰的時候,自己早早逃出了萊州,也就不再被鄭芝龍看在眼里了。卻不曾想他在登萊碌碌無為,在青州城里反而留下了手筆。
“能在如今這個局勢下,還死心塌地的效忠滿清,這孫之獬……”鄭森搖頭嘆息,心中直罵。
眼下的局勢是很不利于滿清的,在如此的大局下還一門心思的給滿清賣力,鄭森可不覺得孫之獬是個死心眼的人,或是真就被滿清的王八之氣給震動了,而只會認為他是個利益熏心之輩,為了當官,為了權勢富貴。而連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的人。
被打入閹黨,在大明治下難有翻身之機的孫之獬,這輩子想要做官,靠的就只有滿清。
鄭芝龍也想到了這個,雖然為曹珖一門的喪命覺得感嘆,但孫之獬的選擇實叫他料想不到。
固然這孫之獬是一個利益熏心的無恥之輩,但現在看啊,那還是有‘一點’可取之處的——橫豎鄭芝龍是挺佩服起這孫子的膽量的。
就跟老朱家那些個要錢不要命的王爺們一樣,這鳥人也是一個要官不要命的人啊。
能在眼下的局面下做出如此的選擇,這是要有大勇氣的,孫之獬比他想的可勇敢多了。
畢竟,現如今的態勢看,各路明軍的進展只能用“勢如破竹”這個詞來形容啊。
那甭管明軍北伐最終效果會是如何,只眼下看,優勢可盡在明軍這兒。“現在投韃一時爽,日后全家火葬場”在如今局勢下真不是瞎說的!
但這孫之獬偏就敢一條路走到黑……
對于鄭芝龍這種‘安全第一’的人言,真就是要佩服的。
他要當初能有這樣的決心,那早豎起桿子自己打天下了。也不會在大明的旗幟下茍了好幾年,因為士林而廢了不少腦細胞。
發展到現在,也不見的會比現在局面差勁。
因為鄭芝龍的基礎真的不是一般的好,所在的環境,整個南方就沒幾個兵是能打的。
他固然是不能按部就班的拉出來一支戰斗力不俗的新式陸軍,可在明末這種比爛的環境下,卻也有把握成為那不是最爛的一個。
甚至到現在都有可能坐擁半壁江山也說不準呢。
不過,這兩條路雖然不同,卻都是有利也有弊,鄭芝龍便是做事后諸葛亮,他也想不出孰高孰低。
甚至他都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這種想法,很大一部分原因就來自于他心頭的那種急促感……
要不然,就他那“萬事安全第一”的性格,那是絕不會佩服‘頭鐵’的。
鄭軍攻取青州,大敗肅親王豪格,受降斃殺清軍兩萬人,這可是一場大勝。連同鄭芝龍在青州城外砍殺了被俘的八旗兵,連同戰場上遺留下的尸體筑成了京觀的消息,立刻被黑冰臺宣揚了出去。
不過是半月功夫,大江南北便就都有聽說了。金陵城更是收到了鄭芝龍遞上的捷報,斃敵降敵兩萬人眾,內中還有千多人的八旗真韃,這是其他諸路明軍根本無能獲取的大勝。
而且鄭芝龍拿下了青州,明軍又已經收復了大半個東昌府,留給齊魯清軍的地盤就只剩下濟南府了。濟南府的面積也是不小,但再大,這也只是一個府,一個鄭軍已經揮師殺去的府而已。
這齊魯極可能就會成為大明第一個全境收復的省份,這可不就是北伐的明證,不就是朝廷的功勞么?
然而消息報到金陵,這個本該引起舉朝轟動的好消息卻像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小石子落進了河里,蕩起幾圈微不可查的漣漪后,就再無半點波動了。
而此時的金陵城內,到處蔓延的卻都是關于孔胤植的話題。
鄭芝龍不止給士林撂了顆大炸彈,給金陵朝廷也出了個大難題。這孔胤植該如何處置呢?
是殺是囚,還是放呢?
殺,崇禎帝挺愿意的,可是朝臣多有不同意見。這從宋到明,還沒聽說有衍圣公被殺的呢。兇殘如金兵蒙元,都乖乖的捧起了衍圣公,大明朝怎么能對之揮動屠刀呢?
囚呢,爭議少了不少。因為殺也不是,放也不是。現在誰也不敢徹底為孔胤植洗白的,他也洗不白了。所以,放是不能放的。
如此看似乎‘囚禁’最是妥當。
可囚禁之策能讓朝堂上的爭論減少不少,卻不能平息下天下士林百姓們的熱議。
儒家大義,內諸夏而外夷狄,天地君親師,在后世人看來很迂腐,但對古人而言是不能違的。如果孔圣之后都降了,儒家的一套是不是就要完了啊?
忠孝節義是不是就都是虛的,都是扯淡的?
從北宋到崇禎,甚至是北宋之前的上千年光陰里,曲阜孔氏多受歷朝歷代的恩寵,不管那是漢人天下還是胡人的江山。
漢魏曰褒成、褒尊、宗圣,在晉宋曰奉圣,后魏曰崇圣,北齊曰恭圣,后周、隋并封鄒國,唐初曰褒圣,開元中,始追謚孔子為文宣王,又以其后為文宣公。到了北宋就是衍圣公。
歷代孔家人多深受國恩,但是這些人滿口仁義道理忠君報國,在改朝換代之際,卻無一個忠義之士。宋代如此,蒙元亦如此,眼下的大明還是如此。
見風使舵,背主求榮,轉向新的主人,他們跑的最快。
如此毫無廉恥的小人,何以為圣人之后?
所以,如今的南國,一場波及到民間與士林與朝堂之上的大混亂已經開始。
對此鄭芝龍是心知肚明,對他來說,如此混亂好啊。那士林朝堂和民間越是混亂才越好,因為這越是混亂影響才會越大。
就像當初的李贄,一開壇講學,不管哪座寺廟,還是深山老林,和尚、樵夫、農民、甚至連女子也勇敢地推開羞答答的閨門,幾乎滿城空巷,都跑來聽他講課。儼然就是橫掃儒、釋、民的學術明星。
對傳統思想造成了強烈的沖擊,被當地的保守勢力視為“異端”、“邪說”,群起圍攻,要把他驅逐出境。但人或許可以驅除去,影響力卻已經種下了。
主要是孔胤植身上的污點儼然是不可抹消的。誰也不能否認孔胤植先背明降順,后背順降清,如此毫無節操廉恥的行為,也配跟孔圣聯系上嗎?
自從宋代以降,隨著理學的建立和發展,“三綱”逐漸凸顯并且神圣化,“忠孝節義”作為“三綱”的同義語也隨之成為社會流行用語,成為了被全社會上下人等盡數認同的普世價值觀。到了明代的時候,社會上的人等對‘忠孝節義’的認同已經超過了五常。人們論及道德,往往以‘忠孝節義’做概括。
在如今的社會里,‘忠孝節義’這四個字,完全就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忠臣、孝子、義夫、節婦,那完全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全然匹配。發展了幾百年的程朱理學已經將之神圣化、絕對化,成為了古今之所共有、人之所共有的永恒不變的‘天理’!
這一理念已經被世人所共知和尊崇,成為了道德的最高行為準則之余,也成為了一條禁錮人思想、鉗制人心、束縛人身的鐵鏈。
現在孔胤植他們就是無可辯解的違背了這一‘天理’,那還能不被人萬口唾棄?
朝廷如果饒了孔胤植,那豈不是在自己打臉,豈不是在高聲對朝野上下人等宣揚‘背叛’二字么?
“有一道學,高屐大履,長袖闊帶,綱常之冠,人倫之衣,拾紙墨之一二,竊唇吻之三四,自謂真仲尼之徒焉。時遇劉諧。劉諧者,聰明士,見而哂曰:“是未知我仲尼兄也。”其人勃然作色而起曰:“‘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劉諧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盡日燃紙燭而行也!”其人默然自止。然安知其言之至哉!
李生聞而善曰:斯言也,簡而當,約而有余,可以破疑網而昭中天矣。其言如此,其人可知也。蓋雖出于一時調笑之語,然其至者百世不能易。
”好個李贄,可惜早死了五十年!”(贊劉諧,膾炙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