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在太后處聽到瑞親王即將回來的消息, 楚蓉就覺得心裡生了一根刺,一根隱形的看不見的刺長在身體裡的某一個部位,每當她靜下來的時候就會無意地感受到這根刺所帶來的不安。
這一日, 楚蓉躺在長椅上正翻弄著手上的書冊, 是有關於政治上的講解, 她原先不打算這麼早就看這些, 但是她覺得如果要更好的幫助明睿的話, 她也必須加緊時間把自己武裝得更加全面,起碼在面對這位即將來到的未知人物時不能落了下風。想到這裡,她揉了揉略微泛酸的眼睛, 放下厚厚的書籍,正要轉身喚年嬤嬤來, 就看到殿外有人匆匆忙忙地快步走了進來。
楚蓉一眼看去, 就瞧見琴姑姑面色著急的樣子, 心底裡頓時升起一絲異樣,她似乎隱隱察覺到琴姑姑會產生這種表情的緣故, 她慢慢地起身,十分鎮定地坐在椅子上,直到琴姑姑來到她跟前,楚蓉仍是不緊不慢的樣子問道:"姑姑怎麼一副這樣急匆匆的樣子,是發生了什麼事了?"
"瑞親王……瑞親王到了。"琴姑姑說出的話不出她的意料, 因此她只是點了點頭, 一絲訝異都沒有, 似乎早已準備好迎接這位曾經大名鼎鼎的瑞親王。
"此刻他人在何處?"楚蓉問道。
琴姑姑緩了緩氣息, 自家小主子這樣鎮定, 她作爲她的教導姑姑卻如此慌張,這樣看去她確實是有些過於失態了, 她緩和下來後道:"瑞親王此刻正在明清宮覲見太后,您要不要過去?"
"不用。"楚蓉聽了琴姑姑的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過了半晌才道,隨後看到琴姑姑疑惑的眸光,楚蓉笑了笑,"用不著我們過去,這位瑞親王我們總是要見到的。若是我們這樣急匆匆地跑到太后寢宮去,未免顯得太不鎮靜了,不如就靜靜等待,反正之前也等了一段日子,不差這會兒功夫。"
琴姑姑也是一時慌亂,如今聽了楚蓉所說後立時就懂了,不再像剛纔那樣急不可耐地想要去明清宮一探究竟,說到底主子現在是皇后娘娘,在太后養息祈佛這段時間內娘娘已逐漸把握後宮的要脈,不違心的說如今娘娘纔是後宮的一把手,可是琴姑姑從來不曾小瞧過這位太后娘娘,因此當聽說太后宣佈瑞親王要回宮的消息後琴姑姑纔會心中驚疑不定,想要弄明白太后的企圖,而瑞親王一回宮就去了太后寢宮,琴姑姑自然覺得不對勁,連忙過來通稟,可小主子的一席話瞬間把琴姑姑心底裡的困惑給消除了,她確實不能先亂了陣腳,不論對方肚子裡懷的是什麼詭計,她作爲小主子的軍師,又怎能自己先拆了臺子?
"您的話奴婢明白了,咱們就等著瑞親王上門來,不知道您需要奴婢做什麼嗎?還是什麼按兵不動……"琴姑姑大抵是揣摩到她的心思,但她不確定主子心裡面和她想的究竟是否一樣,其實琴姑姑和楚蓉接觸的這一段時日以來越發覺得她和同齡孩子大有不同,楚蓉所表現出來的沉穩與心計絕非是孩童心思,可偶爾間她又真的似一個八歲孩童般拽著年嬤嬤的衣角撒嬌,或者向自己軟聲說話,黏黏糊糊的就像是一隻懶貓兒似的。
琴姑姑有些時候是真的搞不明白她這位變幻多端的小主子的真實面貌究竟爲何,然而她還是感到很欣慰,能伺候這麼一位聰慧穩重的主子,想來是每個做奴婢的都希望得到的。
"咱們什麼都不用管,你們原先負責什麼就繼續管著,其餘的,就按照之前不要變動,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就行。"楚蓉說罷,就慢悠悠地走到長椅邊動作緩慢地坐下,躺好,遂後隨手捧起擺在一旁的書冊,眸光卻是望向了琴姑姑,道:"姑姑先前不是一直教導我,不論做什麼事都要穩住心,只要咱們不亂,對方還能怎麼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
小主子說得對,在這複雜的後宮裡就要穩得住陣腳,她剛纔失態就說明已經心裡亂了,心一亂就乘了下風,沒辦法繼續理性的思考問題,這樣一來就無法去正常的應對危機。琴姑姑已是懂了,她看向楚蓉的眼神帶著一絲欽佩,她這位小主子不論眼前有什麼事都是一副不慌不亂的樣子,這一點……有時候琴姑姑都自愧不如。
她點頭應道:"奴婢曉得您的意思了,那奴婢先去做事,您好好休息。"
"管制人事的簿子都整理好了麼,若整理好了就拿過來,還得麻煩琴姑姑到時候和我詳細的說一說。"楚蓉說罷,就見琴姑姑微笑點頭,隨後楚蓉揮了揮手,琴姑姑就退了下去。
年嬤嬤方纔一直沒開口,如今待琴姑姑才道:"小主子似乎對琴姑姑……存著一絲戒心?"
聽到年嬤嬤的話,楚蓉先是一愣,旋即笑了一聲,頭輕輕捱上年嬤嬤的臂膀,軟聲道:"嬤嬤怎麼會這麼覺得?琴姑姑是太皇太后的人,太皇太后待蓉兒那樣好,對她的人……蓉兒也一定會加以重用。"
"您是很看重琴姑姑,但是並不那麼親近她……嬤嬤是瞧得出來的。"年嬤嬤說罷,似乎還有什麼話要繼續說,然而她眸光落在楚蓉平靜的臉上,頓了一下,終是搖了搖頭,把手放在楚蓉的肩膀上,"嬤嬤就在您身邊伺候著,若是累了乏了您就吩咐嬤嬤,如今已入秋了,這天漸漸轉冷,再過一陣子就要入冬,嬤嬤已經讓尚衣局的人做新的秋裝,應該過幾日就會送過來給您挑選,還有一些新款的飾品,都是精心挑選的。"
"這些嬤嬤全權管理就是了……"楚蓉張嘴輕輕地說道,目光顯得柔柔軟軟,就像是當初那個依賴她的小女孩……然而年嬤嬤非常明白,那個心思單純什麼都不想的小女孩早就不存在了,即便是最初的簡單也早就在這些宮中繁瑣事務的打磨下越發經驗老練。
年嬤嬤的心中其實一直帶著些許悲傷,她是唯一一直陪伴在小主子身邊的人,從最初簡簡單單懵懂純真的小主子到如今沉穩幹練,對什麼事都一副瞭若指掌的小主子,可是越是仔細看著,年嬤嬤心底裡就越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這個年紀該是花兒一般青春而美好的童年,然而小主子已是坐在後宮的最高處,憑藉著家世母儀天下,所需要付出的努力比尋常人要多出不知道幾倍,這其中艱辛年嬤嬤看在眼中,怎能不心疼?很多事小主子都要了解,每日腦子裡要記得東西多得連她一個老人都咋舌不已,她有時候在想,小主子就像是上天賜予的禮物,那樣年紀就如此出色,年嬤嬤活了大半輩子都未曾見過。
年嬤嬤心裡所想楚蓉並不清楚,然而她眼神裡的疼惜之意楚蓉看得很明白,年嬤嬤和琴姑姑不一樣,年嬤嬤總是要比琴姑姑心軟,她考慮更多的是楚蓉本身的身體安危,而琴姑姑作爲楚蓉的教導姑姑,考慮更多的要讓楚蓉怎麼去應對這個複雜的後宮,做得滴水不漏,不讓人抓到把柄。
因而前段時間楚蓉這樣繁忙,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學習和處理後宮事務上,每日睡眠都極少,那時候年嬤嬤就有些不太滿意琴姑姑的做法,她心裡知道自己的小主子很聰明,她希望事情能慢慢地來,不想讓小主子承擔這樣的重責。看到她累得眼圈發黑的疲憊模樣,年嬤嬤更願意受這份苦的人是自己。
"嬤嬤。"沉默了許久,楚蓉忽然叫住即將轉身離開的年嬤嬤,嬤嬤身軀一怔,停留在原地,背脊有些僵直,她想要轉過來,卻感到眼眶裡的淚似乎控制不住地凝聚在裡頭,年嬤嬤不想在此刻還讓小主子感到心煩,因此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楚蓉嘆了一口氣,她的目光像是望著很遠的地方,停頓了片刻,楚蓉就轉過眸光重新躺回長椅上,嘴一張聲音清晰地傳到前頭的年嬤嬤耳中。
"嬤嬤的心思蓉兒明白,嬤嬤是不希望蓉兒總是親力親爲,什麼事都要知曉,把自己弄得很累,讓嬤嬤擔心……在嬤嬤看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當是無憂無慮的,可是您心裡應是清楚的,這是不可能的……不論嬤嬤怎麼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她聲音又停頓下來,背靠著柔軟的毯子,楚蓉的眸光微微閉上,像是一道細縫,透過那窄小的視野卻能看到一片與別人不同的天空。
就如她所說,年嬤嬤看到的是她有多麼艱辛困難,而楚蓉看到的是這份汗水背後所能夠給予她的收穫,因此她從來不覺得有多麼痛苦,如今她能夠躺在這奢華宮殿內滋潤地享受著衆人服侍的時光,且從容自若地操控著後宮裡的事務,不因別的,就是因爲她之前不斷詢問琴姑姑,和每日每刻讓下面人監督所得到的成果,她必須要掌控這一切,明確的知道每一時刻所發生的有價值的事情,以防萬一。
她如今能夠這樣舒舒服服,是因爲她頭腦清楚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嬤嬤即便明白,但有些時候,還是過於慈悲。
楚蓉很明白年嬤嬤對她的這份心思,所以她纔會對年嬤嬤說出這樣一番話,她是不想嬤嬤傷心的,但她也不可能止步不前。
她不再說話,氣氛沉寂下來,年嬤嬤是頭一回和楚蓉之間有這樣尷尬而敏感的一刻,然而不好的氣氛很快就被年嬤嬤給打破,她不是矯情的人,她亦是有豐富經驗的人,曉得這世間上總是有許多無奈,例如她的小主子,本該享受著童年樂趣卻要提早進入大人們的世界,這該是十分艱苦的事情,然而她卻從未從小主子繁忙的身影裡看到過一絲怨言,更沒有放棄的念頭。
她是那樣強大執著地朝著所定下的目標前進,而她作爲小主子忠心耿耿的親信,又怎能拖累小主子?
年嬤嬤扭過身,朝著楚蓉鄭重的鞠躬。
看到此情此景,楚蓉的心酸澀不已,她其實不想讓嬤嬤這樣子,然而嬤嬤近日來一直都藏著憋著話想要和她說,楚蓉覺得嬤嬤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她似乎是有些看不清前景了,如今瑞親王回宮,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因此楚蓉只能狠下心來說出那樣的話。
年嬤嬤的眼神已不再感傷,她望著楚蓉的眸光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堅定。
"嬤嬤以後不會再讓您擔憂了……"她說罷,眼角里忽然又露出一絲無奈,"沒想到嬤嬤這把年紀,還要人來教這些淺顯的道理,嬤嬤真是慚愧。"
楚蓉笑了一下,撫了撫年嬤嬤的手,眼神柔軟,無聲地安慰她。
心裡卻在感嘆,關心則亂,嬤嬤也是過於關心她纔會忘了她到這裡來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