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蓉坐在床頭, 明睿則站在她身邊,神情茫茫然的模樣,他感受著她身上彌漫的感傷, 心里很難過, 他不想看到她這樣皺著臉, 一雙眼失魂落魄, 就像是散落的秋葉, 失去光彩而黯淡無神。
他想要她展開笑顏,那樣俏麗而精致的人……不應(yīng)該悲傷。
想到這,明睿也坐了下來, 伸出手握住病床上的人,從前見到這位皇祖母, 明睿心中都懷著一種敬畏之情, 因此不敢親近她, 如今老人鬢發(fā)霜白,容貌憔悴的樣子不再像平日里一般具有威懾力, 這讓明睿敢主動上前表達他真正的內(nèi)心感受。
他無疑是想要接近這位僅有的對他好的親人,如今她病了,明睿的心也為之緊揪,他輕輕喚了一聲皇祖母后,喉嚨滾動著哽咽出聲:“快快好起來……”說著眸光轉(zhuǎn)過來看向陷入沉默中的楚蓉, 懇切安慰, “不要難過……皇祖母, 會好的, 一定會好……”
楚蓉聽到明睿的話, 心窩一酸,仿佛觸動到某個點, 強壓的淚從眼角滑落,不是因為太皇太后走了她和明睿會無所依靠,而是這位唯一對她們真誠相待的老人家卻不能活得更長久,讓楚蓉覺得心痛惋惜,才感受到的親情溫暖……驟然間就要瀕臨死別,任誰一時間能守得住?
就算心理準(zhǔn)備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可是真正來到時,楚蓉還是不能平靜。就像是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最后那一刻,又幾個人能做到坦然直面死亡而不做半分掙扎呢?
她哀嘆悲惋。
明睿看她掉眼淚,心疼不已,忙從懷里掏出帕子遞給她,“不要哭……你說過,不能哭……”他剛說完,楚蓉就接過他遞來的帕子胡亂地抹了抹臉,再抬起頭的時候淚水已經(jīng)被擦干凈了,只有一雙眼睛顯得又紅又腫。
“沒什么……”說罷她扭過頭去望著病床上的人,明姑剛剛同她說病情已經(jīng)惡化到幾乎失聰?shù)某潭龋倏匆豢刺侍蟮谋砬椋椭浪鋵嵰咽锹牪磺遄约涸谥v什么,楚蓉忽然覺得眼睛又開始泛酸,心臟隱隱抽痛,但是連明睿都反過來安慰她不能哭,楚蓉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悲傷中,她擦干淚后,望向太皇太后眸光已經(jīng)恢復(fù)常態(tài),“皇祖母……以后蓉兒每天都會來看您,希望老天保佑,讓您快點好起來……”
即使心里頭很清楚太皇太后的病怕是不會好了,可也期盼著老天能多給一點時日讓她盡孝。
從咸安宮里開回到殿中,楚蓉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床頭,年嬤嬤看著她的背影,明顯能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年嬤嬤也不好受,她懂得此刻小主子心里的想法,她很想上前去安慰小主子,然而年嬤嬤也曉得小主子不是事事都需要提點的人,恐怕她自個也是很明白的,年嬤嬤想著讓楚蓉一個人靜一靜,便轉(zhuǎn)身退到一旁。
楚蓉回來后心情很是沉重,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哀和無力,讓她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想安靜地自己呆一會兒,這種情緒很不好,她嘗試著調(diào)整自己,卻發(fā)覺這種不好的情緒依舊圍繞著她,楚蓉呼出一口氣,整個人趴在了床上。
她抱著枕頭,頭挨著冰涼的玉枕,想讓自己清醒起來。
而這時候,偏偏外頭傳來聲響,楚蓉敏銳地察覺到后從床上起身,她并不想讓別人看到她不好的一面,理了理衣襟和裙擺,她站起身走到外頭,就瞧見年嬤嬤和琴姑姑兩人正在交談,突然間她就想起來之前年嬤嬤和她說的,等她當(dāng)了皇后琴姑姑就會被派到她這里來教導(dǎo)姑姑。
“琴姑姑。”楚蓉上前來,一眼就瞧見她身后跟著的一串人,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疊的冊子,楚蓉心里頭頓時冒出個十分不妙的念頭,她皺著眉,仰起頭來問琴姑姑:“這些都是……”
琴姑姑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她聽到楚蓉問她,每間愁緒一片,卻還是如實回答:“這些都是太后給奴婢的,說是要您來過目……”
楚蓉大概猜出是一些賬本簿子,可是這些底下人經(jīng)手把具體情況匯報給她聽就是了,為什么還要她看?她這個歲數(shù),太后理應(yīng)不該把這些東西交給她來管,楚蓉略顯迷惑,她問道:“應(yīng)該之前都有人專門負責(zé)記載的吧,你讓她們都過來一趟,這些就交給琴姑姑和年嬤嬤你們合力負責(zé)吧。”
她有點想不通太后這么做的理由,顯然在楚蓉的理解中,太后并不是一個甩手掌柜的角色,如今太皇太后病倒,她雖然剛剛上位,卻是嶄新的不能再新的新手,她就不信太后一點心思都沒有,還會主動把實權(quán)遞交給她,怕是有別的企圖吧?她想著,卻也沒把正事落下,吩咐完后,她就等著負責(zé)最后一道工序。
誰知道琴姑姑和年嬤嬤剛命人把東西轉(zhuǎn)到偏殿后,許久不曾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涵慧姑姑居然帶著一大幫子人到她的佑安殿來,涵慧姑姑身后的人都很年輕,都是些嬌俏嬌嫩的小丫頭,比她大不了多少,楚蓉一時間沒看懂涵慧姑姑帶這些乳臭未干的丫頭過來她這是什么意思,人已經(jīng)珊珊來到她面前,堆著滿面的笑容說道:“參見皇后娘娘,怎么這么多人都聚在這呢……”
她說著隨手拿起一本冊子翻了翻,楚蓉見此,眉頭忍不住一皺,涵慧姑姑是太后的人,這些都是太后讓琴姑姑帶給她的,涵慧姑姑和太后這般親近怎會不知道呢?這樣多此一舉的模樣特地做給她,究竟是想要表明什么?
楚蓉凝眉仰頭望著涵慧姑姑,面上微笑,不露聲色地問道:“涵慧姑姑怎么會過來,您身后這些人是……?”
“啊……”涵慧姑姑像是才想起來自己過來要辦的正事,經(jīng)楚蓉一提醒,指著身后一群年紀(jì)輕輕的宮女笑道:“這些都是太后娘娘讓老奴過來送到您宮里頭來的,太后想著您年紀(jì)小,這宮里頭大多都是老人,怕您一個人寂寞了,她們既可以當(dāng)您的玩伴,也能夠服侍伺候您。”
楚蓉的目光往后頭看過去,就見那幾名小宮女羞怯地站在涵慧姑姑后頭,見她望過來,都不約而同地小心抬頭,似是驚喜又不敢太過放肆的打量著她,眼神一片羨慕。
她看過一圈后,就轉(zhuǎn)過頭來,沖涵慧姑姑甜甜一笑:“那就謝過母后的恩賜了,不過本宮宮里頭已有許多人,如果再送人過來,就會加大宮里頭的開銷,而且本宮往后還要處理許多事情,忙事兒都來不及哪里有那閑情去玩耍?這些宮女還是送還給母后吧……”
楚蓉豈能猜不出太后的意圖,究竟是好心送給她玩伴還是想要迷惑她的眼睛不想她做正事,這一點小花招楚蓉還是能分得清的。她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根本無暇顧及去和這些小姑娘培養(yǎng)什么友誼,她身邊壓根就不需要這些沒事閑晃吃軟飯的人。
而且這些女孩都太小了,模樣個個俏麗生輝的樣子,一排站開你要不說還以為是選美呢,楚蓉真是服了,她當(dāng)然想過這種事情的發(fā)生,只是沒想到太后這么著急,一下子就給她肩膀上落下這么多糟心事來……
涵慧姑姑看她表情輕松平靜的樣子,面上卻有點掛不住,她尷尬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想把這些女孩帶回去,便繼續(xù)勸說道:“您要不要再考慮考慮,這幾個都精挑細選,品性極佳,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這話說的,這是真心來伺候她的,還是來伺候明睿的?
她笑著搖搖頭,沖涵慧姑姑再次強調(diào):“涵慧姑姑,不是本宮考慮不考慮的問題,而不是本宮身邊的人已經(jīng)足夠多了,根本就不缺人,而且您也知道太皇太后病情加重,后宮內(nèi)的事情繁多,我都要去處理,現(xiàn)在本宮需要的不是玩伴,而是能給本宮幫助的人。就像琴姑姑這樣……”她說罷,目光看向琴姑姑,琴姑姑當(dāng)即會意。
琴姑姑在這默默聽了這么久早就不耐了,涵慧姑姑雖然是和她同輩的人,可是論資歷,她跟在太皇太后身邊的時間可比她跟在太后身邊的時間要長,別說她如今被派到這位新晉皇后的身邊當(dāng)教導(dǎo)姑姑,意義可謂非凡,也十分明白自己所肩負的職責(zé),萬萬不想皇后娘娘因為這些繁瑣之事而分心,因此她上前幾步,走到涵慧姑姑面前,道:“既然皇后娘娘不愿收下這些丫頭,涵慧姑姑就把她們都領(lǐng)回去吧,太皇太后同奴婢說過,如今皇后娘娘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學(xué)習(xí)怎么去掌管后宮內(nèi)的大小事務(wù),而非想著偷懶兒玩耍,況且皇上這邊還要皇后娘娘多多照料,光是這些就足夠皇后娘娘忙碌了……玩伴什么的,還是罷了吧。”
兩次拒絕,涵慧姑姑臉色已是相當(dāng)難看,可是她是奉命過來的,若是沒能完成太后的吩咐,回去又要怎么交代?她不想搞砸了,因此仍不愿放棄,剛想要開口,卻見跟前個子嬌小的人兒忽然板下臉來,她一直都微笑怡然的樣子,突然變了臉色倒是嚇了涵慧姑姑一跳。
“姑姑不必說了,既然本宮已經(jīng)決定,就不會更改。反倒是姑姑這樣一直強人所難,讓本宮很難理解。”她的目光上挑,眼神銳利地盯住涵慧姑姑,直把她看得冷汗都要從后背留下來。
她終于是察覺到自己一而再的勸說略顯得失態(tài),讓皇后娘娘覺得過火,臉色當(dāng)即變得慌張起來,她連忙解釋道:“皇后娘娘莫要誤會,奴婢萬萬沒有別的心思,這畢竟是太后娘娘的心意……”
搬出太后就能讓她妥協(xié)了嗎?楚蓉怒意橫生之際又覺得有些好笑,然而轉(zhuǎn)念一想涵慧姑姑也不過是個受人指派的使者,同她發(fā)火一點意義都沒有,她只要讓涵慧姑姑知難而退便好。
楚蓉深深呼吸,截斷了涵慧姑姑的解釋:“姑姑的意思本宮明白,那么本宮的意思也請姑姑轉(zhuǎn)交給母后罷……就說這份心意本宮在心里頭收下了,回頭本宮一定會親自到明清宮拜訪母后。”
她的意思這么清楚,涵慧姑姑也不想繼續(xù)在這里惹人嫌了,她原先過來的時候沒想過會被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誰曾想她還是看錯了這位新晉皇后,本來還當(dāng)是個乖巧懂事好掌控的小女孩,如今一看,卻是十分有主見且氣派穩(wěn)重,絕對不可小覷。
“皇后娘娘的話姑姑記下了,那姑姑就先告退了。”涵慧姑姑說罷,身后那些女孩顯得十分失落,剛來的興奮勁一掃而空,全部耷拉著腦袋,眼神不解又不甘心地跟著涵慧姑姑離開了佑安殿。
涵慧姑姑離開后,楚蓉松了一口氣,她轉(zhuǎn)身就和琴姑姑年嬤嬤一眾人入內(nèi),因為要重新處理這些賬本需要一定的時間,不可能一兩日就能輕松完成,她還要監(jiān)督進程,又要繼續(xù)學(xué)習(xí)宮里的規(guī)矩,還要負責(zé)明睿的日常,她必須馬上就行動起來。
不過幸好有琴姑姑的教導(dǎo),還有年嬤嬤一直陪伴在身邊鼓勵和幫助她,這應(yīng)該是在繁重任務(wù)之余唯一所能讓她感到慶幸的地方了吧。
太皇太后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zhuǎn),楚蓉每日都會定點定時去咸安宮探望老人家,看著老人家越發(fā)憔悴蒼白的面容,楚蓉的心里很不好過。
明姑說太皇太后很早之前心里就有所準(zhǔn)備,她老人家是把生死都看淡了。
過去半個月,太后命人帶來的賬簿已經(jīng)差不多理清了,琴姑姑每日都在和她匯報進程,這件事楚蓉也一直掛在心上,不過賬簿對比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可是楚蓉倒不覺得這些明面上的賬簿有多干凈,這從太后那里經(jīng)受手過后再轉(zhuǎn)接到她這里,誰曉得里頭有多少水分?但楚蓉目前還沒那么大的心,非要沒事找事去探查這些隱藏深處的腌臜事,她入宮才多久,太后在后宮里卻十多個年頭,這里頭的事兒肯定比她清明。
她不管從前怎樣,只想負責(zé)力所能及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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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自打她把涵慧姑姑帶來的人都退還以后,太后也沒說什么,也沒再繼續(xù)給她派什么人來,楚蓉忙得腳不沾地,整日里都在看白紙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聽身邊人匯報宮中各部門詳情,自然樂意這種狀態(tài)。
不過說到底最重要的,還是明睿的事情。
賬簿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明睿那邊她一直都派人監(jiān)察,明睿顯然不如她做事效率高,他腦子笨,對事物的反應(yīng)十分遲鈍,只有面對楚蓉的時候腦子才動的稍微快點。
有一天在事務(wù)忙過后年嬤嬤同楚蓉提及明睿,意思是明睿看她這些時日忙得厲害,不想給她添亂,就沒來找她,而她這個月來的確很忙,根本抽不出余閑的時間去顧及明睿,畢竟太皇太后的病情不容樂觀,她一直都在關(guān)注這件事,明睿那頭她特地和年嬤嬤說讓她經(jīng)常過去一趟,和他提及這頭的情況,不曉得明睿能不能明白她的苦心,總之她已經(jīng)把自己化成三頭六臂,竭盡全力了。
她想著這些天輕松下來,便打算在晨間到明清宮向太后請安后和明睿一道去看望太皇太后,隨后找個清靜的地方,擺些零點吃食,問一問明睿最近的狀況,雖然從年嬤嬤口中她一直有所了解,但到底還是從本人口里更清楚他的內(nèi)心活動。
然這日在明清宮請安后,太后卻忽然開口要留下她問一些事情。
計劃被打亂,她心里自然有些不滿,但太后難得開口,她也不可能就拒絕了,想著未來時日還長,太后終歸還是她的頂頭上司,楚蓉懷著嚴(yán)謹(jǐn)?shù)男膽B(tài)去接受太后的盤查。
“聽說哀家送過去的賬簿都已經(jīng)處理完了,有什么紕漏之處嗎?”
“都對過了,沒什么問題。”
太后點點頭,目光淺淡的落在楚蓉的小臉上,不知為何,楚蓉總覺得今日太后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她說不出這種莫名的詭異感覺是從何而來,但她很謹(jǐn)慎,并不會讓懷疑的情緒顯露在表情里。
“太醫(yī)說,太皇太后的病情已經(jīng)抑制不住,不曉得你知不知道?”
楚蓉心里一跳,大概明白到太后最想要問的問題,她低垂著腦袋,眼神收斂,輕聲道:“……蓉兒一直都有在探望皇祖母,您說的這些……蓉兒都清楚。”
“你也得做好準(zhǔn)備了,太皇太后若是仙逝,這管理后宮的重任就會落在你的身上。哀家曉得要你如今能夠妥善處理后宮政務(wù)還非常艱難,也知道太皇太后特地派琴姑姑來教導(dǎo)你的含義,不過哀家到底是不放心,萱晴。”太后忽然喊了萱晴的名字,萱晴聽到呼喚,從殿門口走了進來。
萱晴走到太后身旁,太后的目光緊接著朝她看過來,眸光柔軟,聲音也溫和慈祥,“既然你先前說不想要一些閑人,那哀家就把萱晴給你。萱晴在哀家身邊也是呆了好一段時日了,去你身邊的話應(yīng)該能幫到你。”
太后說罷,看過來的眼神讓楚蓉?zé)o言以對,一看這陣仗她就曉得這位新婆婆要做什么事情了。
她沒想到太后還沒放棄往她這里塞人,偏偏還等她把賬簿的事情都處理好了再特地過來問,這一下她就沒理由了,小丫頭沒點閱歷她要是嫌棄就罷了,萱晴是跟在太后身邊好幾個年頭的人,經(jīng)驗老道,明面上來看,顯然是她賺了。
可是說來說去,萱晴還是太后的人,這一點就讓人十分忌憚。
楚蓉內(nèi)心暗嘆,這回她是無法拒絕了,再不想要總不能當(dāng)著婆婆面上直接說,楚蓉醞釀半晌,抬起頭直視太后的目光,笑著應(yīng)承道:“那蓉兒就在這先謝過母后了。”
說罷,太后一副含笑的模樣伸手從案幾上拿過茶杯,放在唇邊輕嘬。
萱晴則低著頭,默然地走向楚蓉。
楚蓉看到萱晴的模樣,心里想道:既然木已成舟,就讓這舟漂泊試試,看能不能抵達岸邊。要是中途壞損,那她就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