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想過這場戰爭會來得如此之快。
蕭晹匆匆登上城樓, 卻見狂風中搖曳著四面緗色大旗,豫,楚, 昌和永安, 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黑壓壓的大軍, 建康城三面臨敵危在旦夕。
黑雲壓城城欲摧。
“溫恪!”蕭晹頭也不回地喊道, “敵我雙方情勢如何?”
執金吾溫恪戎裝颯颯, 黑色盔甲映了他一臉肅色,他十分謹慎地答道:“永安王所率之軍募兵兩萬有餘,豫王楚王及昌王各有精銳三千, 其餘五萬皆是臨時徵召的民兵,我方京都守軍一萬有五, 另有溫相手下民兵兩萬, 城中青壯一萬?!?
蕭晹聞言默然不語, 伸手輕輕撫過粗糙乾澀的城牆,這上面裂紋累累青跡斑斑, 是周軍攻齊留下的傷疤,任憑後人如何修補掩蓋,也洗不盡著歲月滄桑戰爭如狼。眼下的城牆尚未完全修繕完工,卻不知可經得起這番摧殘打鬥,蕭晹不禁皺了眉頭, 低聲喃喃道, “若當初能加快修繕……”若當初能聽進宓兮的勸解, 斷落不得如此狼狽迎戰的下場。
溫恪肅然下跪, 單手仗劍, 語聲沉沉如鍾嗡鳴,“陛下, 京都城防薄弱,還請陛下移駕宮中。”
蕭晹不動,反提高了聲線問一直默默立在身後的星官柴禧道:“柴大人,你怎麼看?”
柴禧巍巍垂首,雙眼精華盡藏,他的聲音低而沉,似北風夾著層層砂礫吹過,“此爲大劫,若能熬過,陛下江山可得,社稷可保,若敗了……”
“如何?”蕭晹忽然轉身望著他,見他神色如常,心中卻沒由來地一陣恐慌,不由追問一句,“究竟如何?”
“成王敗寇。”
蕭晹眼瞼一動,卻良久無聲,只是平靜地轉過身負手遙望數丈之外的黑甲銀盔,脣角勾起嘲弄的笑意,冷不丁又問,“璇璣子可是關鍵?”
這一次柴禧沒有說話,僅僅悄然一笑,目光卻徐徐擡起,望進蕭晹亟待肯定的雙眸裡,緩緩點了一下頭,而後說:“陛下應當保全皇宮待璇璣子甦醒,只要死守皇宮,一切便還有轉機?!?
先前一直低頭思索的溫恪見狀立刻稟道,“陛下可派少量新兵與大量壯丁在此守城門,將主要兵力集中在皇宮,可圖絕地反擊?!?
這話也並非沒有道理,蕭晹望著遠方黑壓壓如一塊巨大地毯的敵軍陣營,修長的手指不覺輕輕叩著脆弱而裂紋密佈的城牆,權衡再三終究下了決定,“如此也好?!?
遠方旌旗飄揚,號鼓齊鳴,隨著投石車、弩炮、擋箭車、攻城車以及雲梯依次排開,隨著巨大的軍陣朝健康京都城牆緩緩推進,勢如洶涌波濤排山倒海,八萬大軍漫山遍野地鋪將過來,如密密麻麻的螻蟻大軍,頃刻間將一切吞噬!
當聯軍與城牆相距三十尺時,投石車首先開火,火油彈漫天飛舞似一場華麗的盛宴,不幸被擊中的士兵一瞬間遍體燃起熊熊烈焰化爲火人,人人哀嚎著轟然倒地,驚恐地看著自己漸漸被火舌吞沒。城樓上的新軍初次參戰,個個心內無不恐懼,惶惶不安,眼看著衆多鮮活的生命眨眼間焚燒成灰,不禁生了退縮之意,只是虛張聲勢地揮舞幾下便四處逃竄而去。
聯軍以投石車爲掩護,帶領少數精銳開始填埋護城河,大批大批死去的將士屍體被仍進清澈的河水裡,濺起腥濃紅浪陣陣,血光飛落在每個人臉上,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熱血,還是別人的命脈。
十五尺的近距,攻城一方的弩炮、牀弩和□□齊齊上陣,強有力的弩矢夾著呼嚎的北風迅速貫穿盾牌,將其後的士兵釘死在城牆上,自平地呼嘯而起的火油和石彈如藤蔓般蔓延而上,將城牆上抵死反抗的士兵死死纏住,直到他們血肉模糊再透不出一口氣。
火箭哧哧燃燒鋪天蓋地而來,不分敵我摧毀一切,見人殺人,遇神滅神,是不顧一切的瘋狂,將征戰中所有人的神思逼至崩潰邊緣。烽煙滾滾將漫天晴光吞噬,相距數步的距離裡,個個士兵殺紅了眼,近乎瘋魔般地亂砍亂殺,唯恐一個不當心,下一刻身首異處,便再也見不到今後的日升月落花紅葉綠。
城牆上雲梯如線,人密如麻,攻方鍥而不捨地攀爬,守軍則毫不留情地將巨石滾木砸落,夾雜著脆如枯葉的人體從高空墜落,似流星隕落天際,轉瞬即被騰騰大火吞沒。
這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無比慘烈的屍堆和熊熊烈火令被迫在隊伍最前方打頭陣的農奴四散落逃,個個抱頭鼠竄。辨不清方向的濃霧裡,不斷有人死在明晃晃的大刀之下,或是精準無比的利箭之中,慘叫聲此起彼伏撕心裂肺,那哀嚎遍野直衝雲霄!
從清晨到黃昏,浩然大火勢如破竹直指天闕,芳草悽悽的城外平原上不知何時已匯聚數條小溪,水色赤紅近妖,令人不寒而慄。一張張殘破的面容瞪著空洞的雙眼望向頭頂那片蒼天,彷彿在泣血責問,又如血淚縱橫的哭訴,更是深入骨髓的痛恨,天道不公。
日落時分,攻城方鳴金收兵,退回營帳之內,以圖第二日再戰。
夜色如墨漸漸籠罩大地,緋陽擡頭望向星光盡藏月黑風高的蒼穹,深幽如無底洞,無聲無息地吞噬著一切,連天光也不曾放過。於是她又低下頭,淡淡打量著面前這位身份特殊的女子,淑妃姚菀。
她眉目英氣暗斂,朝緋陽微微一笑,“此處危險,還請公主退回宮中?!?
緋陽的目光卻緩緩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上,雖被盔甲遮蓋,卻掩不住她將爲人母的慈光,一掃平日裡拒人千里的淡漠神色,反讓她覺得有幾分像之前的太子妃。
“你既已有身孕,如何能披掛上陣?齊國無將了麼,皇兄怎能派遣一名妃子作戰?”緋陽憤憤而語。
姚菀卻輕輕搖了搖頭,肅然道:“我身爲颯女將,保家衛國是責任,陛下本不允我,奈何我長跪不起他方答應,姚家沒有貪生怕死之人,此番請纓作戰我無可推卸,公主不必憤慨?!?
緋陽聞言一怔,素聞颯女將英姿天縱不輸鬚眉,今日見她如此大義凜然不顧身孕揮劍參戰,不禁心生敬佩,忙拉住她的手關切道:“話說如此,可你究竟身懷六甲,上陣殺敵就免了,坐陣帳中便好?!?
姚菀聞言眉目微揚,脣角也漫上縹緲笑意,“我今夜來此只爲監督修補城牆以禦敵軍,畢竟曾隨父親常年征戰關外,對於日毀夜補的城牆修繕一事,京中尚無人能出我左右,自然非我莫屬?!?
緋陽不覺笑了,“平素極少見你展顏,今日一見不輸別者,淑妃可要多笑,皇兄自然恩重無加。”
姚菀一怔,而後低頭淡笑,卻並非愉悅,只是一抹極淡的猶如浮光掠影一般的笑,“公主繆讚了,我生在軍營長在軍營,對於宮中瑣事委實招架不得?!?
“是呵,宮中妃嬪哪個不對皇兄笑顏相迎,以你心性斷斷做不得,緋陽一時失言,還望淑妃莫要在意?!本p陽偏首朝她略帶歉意地一笑,眼前又莫名浮現另一個人清冷的眼神。
淑妃恬然一笑,眉目亦染上幾許溫柔,“公主快些回宮罷?!?
緋陽點點頭,而後領著侍婢步下高臺城樓,行了不遠忍不住回頭望她。只見她立在高處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一切,昔日的曳地宮裝不復,僅是一襲盔甲覆身,掩去了她婀娜的身姿,藏住了流荇般的烏髮,反倒更適合她此時英氣凜凜的模樣,而非宮中那緘默不語的淑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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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數日依舊是消耗戰,四王聯軍將投石車彙集起來,集中轟擊幾處城牆,砸出數個缺口後兩軍圍繞此處展開血腥爭奪,但終不能入。除了消耗大量兵力與糧草輜重之外,攻城方一無所獲,而守軍在昔日的颯女將指揮下乘著黑夜迅速在缺口處築造磚木結構的城牆以做防禦,一時令對方奈何不得。
連續七日強攻未果之後,雙方陷入對峙的僵局,自城樓望去,蕭晹只見堆疊如丘的土山,和數量漸增的營帳,卻猜不透四王聯軍在做何打算。
因孕身的睏倦,淑妃步履間略有些遲滯,仍不失女將風采,她朝蕭晹行了欠身禮,方在他身後輕輕說道:“陛下不必太過擔憂,妾自幼隨父兄四處征戰,定不辱沒名聲。”她的目光毅然決然,令回首望她的蕭晹眼中起了點點碎光,脣邊也帶出一絲淡薄的笑意,“淑妃之心朕已明瞭,何況你有孕在身,大清早的不該如此操勞,來人,送淑妃回宮。”
“陛下!”淑妃有些急,一時忘了禮儀一把扯住他飛龍繡金的衣袂,懇求道:“妾心不在個人,而在家國,無國則無家,無家何來妾與陛下血脈?妾久歷戰場,可助陛下一臂之力。”說罷她重重跪了下去,低頭懇求。
蕭晹低頭望去,只見烏髻沉沉不見釵飾,僅一支樸素的青玉綰住所有糾纏,周身戎裝肅然。他沉默地凝視她許久,終究低低嘆了一口氣扶她起來,見過衆多女子,無不是婉轉動人柔弱可憐,唯有她,不肯被人捧在手心呵護,反而要舉劍跨刀衝鋒陷陣。
蕭晹只覺喉頭涌動,一剎動容,不由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灰塵,低聲笑道,“朕真不該將你關在這皇宮裡?!?
姚菀聽出他話中讚賞之意,心中更是一陣感慨一陣心傷,不覺將頭埋得更低,不願讓任何人將她的脆弱瞧了去。
不多時有宮人來報,說是璇璣子已醒,求見皇帝。蕭晹聞言雙目一亮,彷彿在無盡的黑暗裡抓住一線曙光,他立刻收手轉身下了城樓,只留姚菀一人呆呆立在原地,頰上一抹笑靨還未褪盡,轉而就成了自嘲。那背影是她的夫君,就算當初是個政治聯姻,總該有些情分,但他卻毫不猶豫決絕而去,連一個回首的眼神也吝與施捨。她迅速垂眸,將所有的黯然失落小心翼翼地藏進眼角眉頭,壓入心底,再上不得半分。
兩名宮人來扶姚菀,只覺她步履踟躕仿有心事,卻不敢問,只攙著她緩緩步下高樓,卻在踏上土地時聽她極其驚訝地“咦”了一聲。姚菀果斷甩開宮人的攙扶,徑自朝遠處異樣的晨霧裡碎步跑去,不顧身後焦急的呼喚,“淑妃小心,切要保重身子!”
近了才發覺原本的可疑變成了肯定,時值清晨微露滿地,此處的草葉花瓣上卻乾乾澀澀什麼也沒有,彷彿已被正午的陽光蒸發殆盡。姚菀警覺地四處查看,繞著此地細細勘察了一番,又不停地四處跺腳,感覺到那意料之中的震動時猛然一驚,霎時只覺一股寒意自脊背襲來,她瞧了瞧兩名跑的氣喘吁吁的宮人,斷然道:“我要去追陛下,來人,備馬!”
“娘娘,娘娘有孕在身,騎不得馬呀?!睂m人慌忙伸手來擋,卻不料她的速度極快,轉眼間已將跨上一旁的駿馬飛馳而去,嚇得宮人立刻縮手,生怕被馬蹄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