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妃陪坐在榻旁,聽通報時不由微微傾身想要一探究竟,她睨目斜了一眼跪坐在旁的宓兮,眼底那抹譏誚愈發深刻了。
尚清謙恭地行了大禮又在宮婢帶領下移步榻前,自帳幔裡橫出一段藕臂,玉琮叮呤,似一道極細的警鈴提醒眼前這名醫官,此診非同小可。
“娘娘體虛血虧,氣血不暢才致這眩暈癥,並無甚大礙……”尚清答得清爽而中矩,不想被皇子妃厲聲打斷,“這廢話早被那些庸醫說了不知多少次了,可姐姐仍是這樣虛弱,無大礙無大礙,非要皇孫沒了纔有礙麼!”她彷彿話裡有話,像是被什麼激怒了一般,迅速拂簾而出,扯斷一綹珠玉叮叮噹噹滾了一地瓊爢,那聲音厲而冷,顆顆敲在心上。
尚清直直跪著,毫無懼色,鼻端卻幽幽躥入一股淡香,令他驀然一驚,“娘娘……”他略一停頓,“娘娘臨近生產,還是不要燃香的好?!?
皇子妃見他神色沉靜又忽然冒出這樣的話來,眸中厲色不禁和緩幾分,“姐姐夜裡難以入睡,若不燃香又該如何?”
“臣可開一劑寧神湯,以助娘娘安睡?!?
此時簾幕內的太子妃已起身端坐榻上,聽他一語卻甚是不安,“能有何效?”
“娘娘眼下不可輕易用藥,寧神湯藥性溫和無傷胎兒,有穩定心神之效,再過幾日待皇孫出世,這不寐癥便能好轉。”尚清從容不迫地答道,雙目直視面前方寸之地,身姿挺拔如秀樹。
太子妃點點頭,眼角有藏不住的疲倦,“如此,就勞煩醫師了?!?
皇子妃立刻會意,吩咐一旁的宮婢,“冬裳,帶醫師去藥藏局煎藥?!币幻嬗址愿懒硗鈨擅麑m婢,“你們兩個,把香滅了,今後不許再用。”
那二人十分麻利地將閣內薰香全數熄滅,又開了幾扇窗將氣味散去,轉眼睨見皇子妃神色稍緩,方小心翼翼地行回榻前覆命?;首渝南虑屏饲?,忽然記起一直跪在榻側的宓兮,見她依舊是一副平靜自如的模樣,不知爲何心頭似被針扎一般難受,彷彿她們上輩子就是死對頭,轉世至今生仍不能解恨。
“太子妃要歇息了,你下去吧?!彼抗饫淅涞厣溥^來,直釘上宓兮手中緊握的玉笛。天下玉笛何其多,偏偏這一支是七皇子親手雕刻送給太子妃做賀禮的,當初她央他再做一支,他卻說什麼也不肯了。想到這,她眼前忽然浮現那日與蕭晹同去洛陽的女子容貌,眉目只能稱作清秀,可那一顰一笑卻像極了那女子,她狠狠扯了扯手中的紈扇,硬生生拽下一枚墜子。
冬裳領著尚清左轉右拐,又穿亭繞廊轉花過叢,最終在一處規模中等的殿閣前停下。她似十分厭惡這藥味,只用手絹掩了口鼻細聲道:“醫師進去便可,只說是太子妃允你來此煎藥,這是腰牌。”說著她遞給他一個玉牌,上面刻著“東宮”三個字。
尚清依禮道了聲謝,望了望藥藏局的閣門,一股濃重的藥味自內而出瀰漫在空中,他深深吸了一氣,依照宓兮的叮囑急匆匆趕去,在靠近閣門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哎喲!”一個女聲忽然躥出,將尚清驚了一驚,只覺胸口隱隱有些疼,不由低頭望了那女子一眼,姿容極美而妝髻宜修,只著一襲素淨的淺綠色羅衣,許是哪個身份較高的宮女。
於是他微微頷首以表歉意,只因女子身高只及他肩胛,目光正好撞上了她探究的雙眸,烏黑晶亮,帶著一絲狡黠。她低頭掃了一眼他的腰牌,心下了然,“急什麼,太子哥哥出事了?”
冬裳覷見尚清失禮撞了公主已十分慌張,此刻忙踥蹀而來跪地道:“公主息怒,陸醫師方至宮中於禮不甚熟悉,若是衝撞公主還望恕罪?!?
“我緋陽公主又不是什麼小雞肚腸的人,何況他並沒有衝撞我?!闭f著她朝尚清莞爾一笑,“醫師?你來做什麼?配藥還是煎藥?”
原來這便是緋陽公主,已故謝皇后的嫡女,太子的親妹妹,這位公主十分喜歡鑽研醫藥,據說已下嫁武陵郡王之子,不知爲何仍在宮中。尚清微微蹙眉,瞧見她的一頭烏瀑仍挽做待嫁髮髻,不禁十分詫異。
“臣奉命爲太子妃配藥煎藥?!彼膽B度不亢不卑,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疏離,卻讓緋陽公主起了興致,“配藥,煎藥?如此我隨你去,這些個庸醫蠢臣,總不讓我碰藥罐,說什麼‘公主玉體爲大’啦,‘若傷了公主,臣擔當不起’啦,之類的廢話?!?
尚清聞言輕笑出聲,惹得緋陽瞪眼看他,“有什麼好笑的。”
“臣以爲,配藥煎藥不過小事,無傷人焉。”尚清斂了笑意正色道。
緋陽目光粲然落在他身上,笑言,“當真?”眼角瞥見一旁的冬裳似欲阻攔,於是肅色道:“你一邊去,沒我的吩咐不許跟來?!?
冬裳唯唯諾諾應了,十分自覺地退到外頭。
她又圍著尚清繞了一圈,似從頭到腳將他打量評定了一番,開口卻笑了,“在我面前不要那麼文縐縐地說話,不覺得彆扭嗎?”
尚清笑笑,徑自跨過門檻,緋陽見狀也跟了上去。
藥藏局是東宮太子門下坊的醫藥署,置監、丞各二人,侍醫四人,平常除了醫丞醫監,幾名寺人宮婢和侍醫當值之外,就再無閒人。尚清與他們還不甚熟悉,因此堅持自己取藥揀藥,又仔細配好,再放上爐子煎熬,緋陽在一旁看的仔細,時不時地問一些醫藥知識,又拿了許多奇怪的草藥問他,好在尚清脾性溫和,也一一作答。
待爐子被扇得旺了,尚清取一支銀箸搗了搗藥罐,試了一口,清苦的味道自舌尖漫開,令他不覺憶起當初聽見宓兮下定決心與天一搏時的那句“決不後悔”。那一刻,他心裡便滿是這種味道,苦,卻不夠苦,清冷,卻又不夠冷,無法讓他揮手捨去,也只好時刻備受煎熬。
一直盯著火爐發呆的緋陽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你說,有什麼□□能殺人於無形?”
尚清腦中一震,驚詫地望向她,卻見她揚眉綻開一朵笑花,彷彿方纔那一刻的陰霾只是他的幻覺,“藥快好了麼?是不是很苦呀?”
“良藥苦口?!?
緋陽側眸望了望他,又繼續看著那爐子,微斂雙眸透出一線不易察覺的憂鬱,不知是被藥罐冒出的騰騰熱氣薰染還是被夕陽昏暗的光線描摹,她明朗的笑容裡總有一股難以捉摸的悽色。
尚清驀然發覺自己失神,慌忙將目光移開,所幸緋陽公主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絲毫不曾察覺。他不覺皺了皺眉,宓兮要他辦的事已經辦妥,卻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其實沒有人能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宮闈禁忌皇家秘聞,一向都是言傳個大概,剩下的便是衆人無窮無盡的想象和添油加醋,不管好的歹的,只要落在那有心有備的人手裡,都能成爲射向無辜之人的淬毒之箭。
尚清只記得當日自己親手將盛藥的玉盞託至太子妃榻前,再由皇子妃接了過去服侍她飲下,然後便被打發回了琬琰閣,一夜朦朦朧朧的睡眠伴隨著宓兮隱晦的笑容,不甚踏實。
翌日清晨,東宮右衛率領著十名宮衛氣勢洶洶地闖進琬琰閣,只說皇上宣召便將尚清和宓兮帶走,及至東宮寢閣前,只聞哭聲不斷,聲聲淒厲,似一把利刃刺進心頭。
閣門大開著,守在門口的宮婢寺人個個臉色陰沉,見尚清宓兮二人來時不禁側目,神色十分奇怪,似有幾分僥倖,又有幾絲嘲弄,更多的是漠然和麻木。
齊皇整個人陷進了檀木椅,單手撐額似在閉目養神,聽寺人輕聲通報時他忽然就擡起了頭,看見那一男一女規規矩矩地拜倒在地,剎那間目中似閃過一線寒芒。
“聽說,昨天是你爲太子妃配藥煎藥?!饼R皇的語速很慢,卻暗藏一股子凌厲,似寒芒驀然刺上腹背。
“是。”尚清答的乾脆利落。
齊皇擡了擡眼皮,緊縮眉頭擰出一道深痕,目光很沉,彷彿沾染了江南溼重的水汽,他沉默片刻忽然說:“太子妃死了?!?
尚清猝然一驚,不由轉眸去瞧宓兮,卻見她神色平靜,似波瀾不驚,想來一定早已知曉。他僵直跪在原地,什麼話也未說,直到齊皇沉緩的聲音再次響起,“據說太子妃服下你煎的藥以後,半夜裡就不行了。”
據宮婢說,是夜子時,太子妃忽然腹痛難忍,驚得寺人連夜傳喚太醫,一路宮門層層洞開,一輛輛馬車如風般呼嘯而入。饒是行醫多年的吳,王,方三位太醫令,也未見過太子妃這般慘狀,既非一般女子即將臨盆時的哀嚎,亦非撕心裂肺的尖叫,而是沉沉的,只吊著一口氣的□□,劇烈的疼痛令她鬟發散亂面色如土,昔日姣美的太子妃再辨不出一絲人樣。
三位太醫又是診脈又是察色,隨後而來的女侍醫也上前瞧了瞧,各種辦法和湯藥都試過了,折騰了大半夜,卻見太子妃臉色益發蒼白毫無血色,緊攥著身旁宮婢的手也一分一分軟下去,侍醫來來回回倒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可她還是毫無聲息地閉上了眼,帶著腹中未出生的嬰孩,一齊嚥了氣。
太子急怒攻心,順手操起一把劍就砍斷了榻前那架鳳穿牡丹的屏風,卻見到了令他驚駭欲絕的景象,滿榻的鮮血逼入他眼簾,原本一身白綾單衣的她此刻竟無一處不是紅色的,濃重的血腥味直涌鼻端,令他腹中一陣翻江倒海,立刻衝到閣外吐了個精光。
“你說,是不是藥裡有毒。”齊皇盯著尚清,目光裡透出迫人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