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條不紊地安排城牆防守與敵樓監視, 又將箭樓待命的士兵重新分配一番,將值夜隊伍調整至三班,確保在換班時刻有一班人員依舊處於警戒狀態, 不致於讓敵軍鑽了空子。吩咐這一切時, 他一直緊緊攥著宓兮的手, 看似擔憂她身體, 其實是不願讓任何人看見他的焦慮情緒。
宓兮用力回握了他, 試圖給他一些支撐,卻見他極爲疲憊地回頭笑了笑,“走罷, 我送你回去休息。”他的臉色微微發白,在愈見灰暗的天光裡看不清神色, 唯有眼底一道燭影般的光在明明滅滅。
“讓我卜卦罷。”她看著他, 心中不忍。
“不。”秦王堅定地搖搖頭, “你不能再受這樣的苦,我擔心……會失去你……而且你能改變的也只是過程, 若上天註定我失敗,我也不願你陪我死。姚菀不會殺你,你可以活下去,回到尚清身邊。”
話音剛落,他就聽見身後有士兵驚疑地叫起來, “不好了, 齊軍進犯!”
秦王聞言立刻奔進雨中撲上拗口仔細察看, 只見連綿細雨裡無數個將士推著戰車急急前行, 沒有火藥沒有喊殺, 只是推著一輛輛壘得極爲夯實的木輪車蜂擁般彙集在城下開始作業。
宓兮見狀也跟了上來,只見城牆之下密如螻蟻一般的人羣在忙忙碌碌將手中的泥袋結結實實壘在牆根下, 這讓她想起了大河氾濫之下的村民用厚實的泥土一層一層疊起土壩,將洶涌的河水抵擋在外。
莫不是……
她的眼前忽然浮現姚菀英姿颯颯的臉,忽然間就明白她的謀劃,就如明白自己一樣。
“你怎麼也跟來了!”秦王微有怨怪,一把將她拉進懷中嚴嚴實實地保護好,然後抱起她疾步跑回城樓屋檐下,立刻有兩名隨從取了乾淨的巾子替他擦拭。他卻一把揮開,聲音略顯煩躁,“別在這磨磨蹭蹭,快去城中看看情況如何,是否仍安定!”而後立刻安排車馬要將宓兮送回宮中。
宓兮伸手拽住他衣袖,急切道:“姚菀是想讓我們不攻自破!”
姚菀是行軍作戰多年經驗豐富的老將,她刻意在齊軍能夠望得見的地方建起營帳燃起炊煙,以其引開秦軍的注意力,偷偷繞道後方趁機襲擊了糧道,嚴重破壞了他們的補給,這一招聲東擊西被她用得淋漓盡致。加上溫太后所派遣的五名主將連同副將一起領著手下四萬人馬在糧草受襲後悉數逃離,秦王手中勉強有兵近四萬,卻遠遠不敵姚菀的六萬馬肥人壯。
秦王動作一滯,僵色滿面,“我知道,可惜太晚了。”
“只要鍾將軍能及時趕到,我們可以撐一陣子。”宓兮望著他滿是水漬的臉,分不清哪是汗哪是雨,只能用衣袖輕輕而溫柔地拂去,“若是我不曾病重,也不會讓你分心。”
秦王嘆了口氣,“是我失策了,不該讓那五人押送糧草,本以爲這樣部署可避免弱處迎敵,誰想適得其反。”他頓了頓,低低一笑,似有調侃,“若真是這樣也好,你也不必在我與尚清之間艱難抉擇,我若敗在這裡,沒有人會同他爭了。”
宓兮瞪了他一眼,隱有嗔意,“明明知道那不可能,你還這樣說……”
“知道不可能就好,所以你也不用擔心。”秦王和藹地撫了扶她的長髮,甚至還能嗅到幾絲清冽如蘭的香氣,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竟也不曾斟酌便道,“你只需把身體養好,其他的一切都不用擔心,我們來日方長。”
一瞬間,這尋常人口中的“來日方長”四個字錐子一般刺得她痛入骨髓——誰不渴望與所愛之人天長地久海枯石爛,枉她身負獨一無二的神異天賦,卻從不曾掙脫命運的枷鎖,往日的日子確實很長很長,長得將只剩下永久的沉睡,和永不瞑目的遺憾。她多麼想陪他一直走下去,像個普通女子一般在太平盛世時爲他紅袖添香生兒育女,在亂世險峻時爲他揮刀舞劍披荊斬棘,只是這樣的一個心願,最終也成了奢望。
每日清晨的咳血一日重過一重,咽喉與胸口的疼痛也越發讓她難以忍受,望著鏡中自己日漸蒼白乾瘦的面龐,她頭一次覺得害怕。只怕自己時日不多無法好好珍惜這段相依相伴的日子,更怕自己在命將終結前,看到了秦王與尚清的結局,這比任何撕心裂肺的疼痛更能摧毀她,令她萬劫不復。
馬車外的雨點已經轉急,噼噼啪啪砸在車頂濺起一陣水霧,催著宓兮的心一點一點噪如鼓動,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因體力不支而中斷的靈卦。那張來不及看清楚的臉,在秦王揮刀砍落的十二旒冕冠下,令她心口驟痛的面容,夢魘一般侵擾著她每個原本可以香甜安穩的睡夢。昔日永遠在她噩夢驚醒時擁她入懷的溫暖臂膀,在她靈卦後用盡全力助她恢復的靈巧雙手,永遠在身後默默注視著她給她支持和鼓勵的雙眼,連同那人的清越嗓音,一齊在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裡漸漸離她遠去。
再也尋不回來。
宓兮低下頭伏在披散的秀髮裡,淚水如車窗外瓢潑的大雨一般簌簌而下。
秦王見她有異,不由擔心問道:“怎麼了?”
“沒事。”她略有哽咽,只覺肩上一重,是秦王攬住她單薄的肩頭柔聲道:“難過的話,就哭吧。”
宓兮搖搖頭,雙肩固執地用力不肯靠進他懷裡,這是她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爲了一直守候在自己身邊那清絕雋永的男子而獨立堅強。
“尚清,你真是……寵壞了我呵……”
四月的建康城從未像今年一樣整整下了近半月的大雨,將窗外本就晚開的海棠花打得七零八落,只餘枝頭空空蕩蕩。宓兮屏退了茉兒,換下曳地流裳長裙,著一襲深紫色利落騎裝端坐在銅鏡前獨自卸妝。柔軟的錦帕浸透清水緩緩滑過面頰,將淡如煙水的脂粉一一洗盡,又將頭上珠花依次卸下,鏡中映出一張清秀素顏,眉目清晰而深刻,碧眸裡光華懾人,烏髮如緞越發襯出她的容顏如雪。
這一張,爲心儀之人洗盡紅妝的臉,這一顆,爲所愛之人披掛戎裝的心,那一腔,壯志凜然的如火熱情,已被完全點燃。
宓兮欲起身,不防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再看這青石鋪就的磚面也已被溼氣浸透,滔滔雨水偶爾也從門外漫進來,將殿內的青磚浸得光可鑑人,明明白白照出人影來。連續半月的暴雨讓整個建康城苦不堪言,秦軍大部分駐紮在城中各處空地,由於齊軍在城外壘起了水泥壩,令城中平地積水深丈餘,雖然及時調動軍隊進駐內城與城樓上,又有一萬軍民晝夜不歇挑水上城摟傾倒,卻仍有一大批士兵晝夜泡在泥水裡足趾皆爛。
而普通百姓因家中積水嚴重無法居住,紛紛挑起家當跑到了大街上,更有甚者涌上城樓,秦軍一開始仍能做到謙讓,但時日一久便與百姓起了多次衝突,引發多次暴動,耗費秦軍不少兵力去鎮壓。秦王的精銳就算再有能耐,也經不起這樣的日耗夜竭,因此決定在這一日拼死一戰。
宓兮輕輕擦去脣上最後一點胭脂,整了整衣裳推門走出去。茉兒在門口爲她撐起繪彩油紙傘,那星星點點如虹一般絢爛多彩的顏色令人觀之悅然,這是建康城新興的傘樣,許是因爲暴雨連日不歇的緣故,誰都渴望能見一見風雨後的豔陽彩虹。茉兒見宓兮擡頭打量油紙傘,便衝她甜甜一笑,“奴婢覺著這傘看著舒心,私以爲小姐也會喜歡。”
宓兮想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又覺得詞窮,只好對她回以恬然一笑,而後一齊上了馬車直奔城樓。
這就是姚菀一直等待的機會。
經多日雨水的淤積與沖刷,城中不僅地基下陷數尺,水深也不曾減退,數萬民衆身負全部家當拖家帶口如水中的浮萍一般擁向城門口。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守衛被推翻在水中,城門訇然倒地,積水排山倒海般洶涌而出,滾滾流向城外的廣褒大地。人羣被巨大的水流衝得七零八落,紛紛被摜倒在地,無數個青布身影掙扎在殘桓斷木之間,無可避免地被淙淙積水瀉到了幾裡之外,待污水緩緩滲入泥土,厚重的泥袋之下,細滑的淤沙之中,隱隱可見指節泛白的手,捏成一拳彷彿想抓住些什麼,可最終永遠被掩埋在沙土之下。
炮火陣陣如雷動天地砸落城垣,慘淡天色一如既往地白,卻被滾滾烽煙染成了鐵黑色,沉沉地從九霄之上壓將下來,迫得每個人心口悶悶地墜。地上的煙塵尚不及瀰漫開來,就被溼潤的水汽和活脫脫的濁流不動聲色全數掩蓋,頓時化成了泥濘的污穢。
宓兮在正樓前遙望這一切,只覺心頭突突直跳,連憐憫也無心。廊下的更漏之聲早已被淹沒在雄渾的激流中再難聞見,卻不知爲何別樣清晰地落在她心裡,一滴一滴聲聲催命,這一決生死的戰役迫在眉睫,她也再無旁騖來擔憂別人的生死和即將毀滅的一切。
甕城之中早已做好準備,箭樓之中暗影重重,鋒利的矢尖蠢蠢欲動,各處陷阱已安排妥當,只等敵軍乖乖踏入這死亡的殿堂。秦王的表情十分沉穩,腰間雪劍鋒芒初露,一如目中那道銳芒般耀眼,而雨絲淅瀝陰暗昏沉的天色裡,也唯有這樣一道光芒足以撼動人心。
姚菀深諳建康的城防,令全軍將進攻重點放在摧毀城牆上,進行南北城門夾擊。大片大片的牆瓦悶聲落地砸進水中,飛濺的泥水直奔人臉龐,糊上眼眉,將整個宏大的建康城強模糊成了一小塊泥塑。箭樓,敵樓紛紛應聲坍塌,齊軍踏著腳下的屍體與血水浩浩蕩蕩殺進第一個甕城,又佔領第二個,直到衝進了秦王與宓兮所俯視的最後一個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