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闕 月 渡
鋪天蓋地的大雪,傾灑的月光,撥開重重濃霧。
然后,我醒了過來。
我叫白明朔,出生在靈界三大皇族之一的月族。我的父親在我懂事以前就過世了,我的母親是月族的女王,被族人們敬稱為月神。她的美貌如女神般令人無法逼視。她長至及地的純凈的淡金色長發宛如冰冷的火焰,閃亮的色澤如同清輝流瀉的星辰;她的身上總透著一股令人不敢褻瀆的高貴氣質,但她的銳利,卻退隱在一股莫名的柔軟后面,永遠都笑得那么恬靜淡然,給人親切,讓人安定。
參入云天的宮殿恢宏而高峻,卻不失靈逸的氣息。在這里,所有的事物都有著柔和的輪廓,天頂是一層很薄的冰,外面的天光可以淡淡的灑進來,整個宮殿漂浮在一種淡藍色的光芒里。出了宮殿后門則是一塊名為“云漢”的圣地,終年四季如春,那里面栽著母親最喜歡的白玉蘭,還有各種珍貴的奇花異草。年少時,母親常常帶著我去那里看稀世的植物,然后不緊不慢地講給我聽,哪些草可以解毒,哪些草可以治病,而哪些草需要回避。也常常在白玉蘭樹下坐著,嗅嗅玉蘭花甜軟的馨香,或是捧著本書讀,或是看母親用幻術給那些飄零的花瓣染上星光,閃閃爍爍的從空中洋洋而下,于是,每每瞧見母親柔和的笑臉,那樣干凈而漂亮的笑容,像那些明亮的陽光碎片全部變成晶瑩的雪花,在她的面容上如漣漪般徐徐開放。
這樣的日子寧靜、祥和而淡泊,如流水一般汩汩地流過,直到我二百一十八歲那年——突如其來的暗族軍隊,突如其來的叛變,突如其來的硝煙彌漫,一層層的突然疊加在一起,提前結束了我原本快樂的少年生活。
暗族很快就越過邊境,伙同其下屬三部發起了強有力的攻勢,黑暗以驚人的燎原之勢向心臟地帶蔓延。日月兩族立刻率領五部進行鎮壓,于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圣戰拉開了帷幕。
開戰不久,前方便不斷有將士陣亡的消息傳來,加急軍報也頻頻送達,不約而同地報告著前線戰事的不容樂觀——明明是以眾敵寡,我方,卻是,節節敗退。
城里的武士漸送漸少,戰亂卻依然不見平息的兆頭。
曾經洋溢著溫馨的月闕宮,如今卻在詮釋喧囂背后的冷清與寂寞,進進出出的大臣們緊張而忙碌,凝重的表情、擔憂的眼神、疲憊的身軀,給這座冰雕玉琢的銀色宮殿倍添落寞。
云漢的小徑上也不再出現母親的身影了,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了朝堂的王座,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思量克敵制勝的對策,憂心忡忡。笑容從母親的臉上日漸淡去,常??吹剿i起的眉頭,看到她使用幻術中的瀲水咒和日曜宮里的日族之王急切的交談,看到她面對上呈的戰報點起食指搓揉額角。
有一天,當我回到我的月渡宮里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坐在主廳等我,七漣站在她兩旁。我知道,離開,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了。雖然我是多么希望能夠留在母親身邊,能夠留在這里和我們的族人一起并肩作戰,然而,現實,容不得我選擇。我是獨生子,將來必定要繼承那張炙熱的皇位,即使我不愿意坐上那個被禁錮的權利的中心,我也要對我的臣民們負責。
“朔兒,你要記住,你是月皇族唯一的血脈?!蹦赣H沉默良久才出聲,一開口就是堅定而沉穩的語氣。她的雙眼直視著我,仿佛也在對我說話,她說,這是你的責任。
我默默的頷首不語,低下雙眼盯著地面。
一年前,母親就有了將我遣送出界的意思。當時,日族最年幼的一位直系郡主已經被送入了凡界,而戰爭形勢仍不見好轉。我從外面回來經過正殿的時候,無意中聽到母親正與大臣的商議是否該把我送去凡世避一避。我只覺得耳邊仿佛炸響了一個驚雷,一股熱血剎那間涌上腦門,我不顧一切的撞開門沖了進去,怒吼著反對他們的提議,大聲叫嚷著我不要做一個逃跑的懦夫,甚至還沖動的質問他們到底在不在乎我的感受。當時的我,還絲毫沒有領悟到他們的苦心,但那一次發脾氣脫口而出的話,顯然讓母親傷心了很久。
“什么時候出發?”沒有再象上次那樣大吵大鬧地反抗,戰場、廝殺,已經讓我學會了忍耐學會了服從,讓我迅速地成長。我已經做好了面對的準備。這一次,我會很平靜。
“兩個時辰之后?!蹦赣H看我的表情露出些許的驚訝,但眼里的神色轉瞬就帶上了贊許之意,也包含著深深的不舍。
答案,沒有出乎我的意料。我緩緩地垂首,作揖:“母親,保重。”然后,我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主廳,走出月渡宮,走出大殿門。一路上我都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不小心對上母親深切的目光,讓我無法繼續邁開我的腳步,也怕自己的眼睛泄露出眷戀的秘密,讓我忍不住再回到你們的身邊。但是,不行,我知道的。不能再停滯不前。因為,我,是未來的王。
我最后一次站在前線戰場高高的城樓上,風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灌滿我的長袍?;叵胱约寒敵踝谠露蓪m里的時候,曾多少次想象戰場上彩光沖天的樣子,想像無數犧牲的將士是怎樣英勇戰斗,又是怎樣在黑色的包圍下頃刻間化為烏有。然而,身臨其境了,才知道自己所猜所想的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不及這戰況十分之一的慘烈。
七漣不知在何時也走上了城樓,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等待著我的告別。
我最后一次掃視戰場,一個個絢麗的光球被一道道或黑或灰的光束擊破,天空劃過數不清的流星,仿佛一場場流星雨,轉瞬即逝的光芒能將黑夜照亮如白晝,那,是一曲曲用生命譜寫出的壯麗。
穿越時空之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再次回首,遠遠的眺望地平線上戰火紛飛的土地,我要留下無論身在何方都能刻骨泯心的記憶:我看到,一片照遍大地燃盡天際的彩光。
☆ ☆ ☆ ☆ ☆ ☆ ☆
流亡在凡世的十年,為了躲避暗族余黨的不斷搜查,我只得隱姓埋名,遠離繁華都市,在偏僻的鄉鎮間不停的走,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在每一處停留的時間都不超過半年。然而,在第七年的時候,我還是和一個暗王族部下的箭士小隊狹路相逢。當時的我尚未成年,還無法使用術法,隨身的武器也只有臨別時母親贈予的一柄軟劍而已,雖然是把削鐵如泥、刃薄如紙的銀劍,但在滿天呼嘯而來的箭雨中,我還是很快就落于下風。
我感覺體力在一分分的下降,手中的兵器仿佛越來越沉重,腳下移動的步子也開始滯待,眼前的飛箭卻依然多得無窮無盡,砍不完、掃不盡。
敵隊隊長的嘴角勾起詭異的冷笑,更不遲疑的,搭弓一連串的射來。
我開始絕望,開始感到生的渺茫。
伴隨著弓弦“嗖嗖”的鳴響,玄鐵箭再次帶著勁風破空而來,我橫劍招架,但箭上巨大的勁力還是震得我虎口崩裂,剎那間,另外兩支長箭又已經射到,來不及提劍再揮,我只得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順勢躍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卻已然慢了半拍。
“噗”的一聲,那支玄鐵箭釘入了我的左肩——撕裂般的疼痛。我一陣眩暈,身子一軟從躍起的半空摔了下來,白袍上登時綻放出鮮紅的花朵。
我倒在地上,未及起身,風過處,又傳來兩聲勁嘯,知道對方的玄鐵箭竟是不間歇的射到,我連忙就地一滾,長劍蕩回,擋開直往身上招呼的連珠箭。然而,終是力不從心了。迎面飛來的箭在我的奮力阻隔下也只是略略一緩一偏,依然帶著凌厲的箭風,擦鬢而過,入地三寸,在我的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消極的情緒在心里已然膨脹,聽到弓弦再次繃緊的“嘭嘭”聲,我心灰意冷,對逃脫不再抱有僥幸。
就在這時,一陣凌厲的掌風忽至,把射來的三十支長箭封止于三尺之外!
一彎藍色的刀光同時亮起,迎向弓箭手,兵刃相接的交鳴把周圍的空氣激蕩出一圈一圈透明的漣漪,引起“嗡嗡”的震動。
我躺在地上。在彌留的死寂中,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微微的跳動,和越來越緩慢的血液流動聲……
大量的出血讓我的眼前逐漸模糊,四周呼嘯的風聲也漸漸的從我耳邊消失了,只有身體里血管里,紅色液體的汩汩流動聲仿佛格外的清晰。我從來都不知道血液也可以這樣喧嘩的流淌,我一直以為,那是件很安靜的事,就像天空中連綿浮過的流云,沒有一點聲息。
迷迷糊糊中,覺得似乎有人在拍我的臉,又似乎有人用他寬厚的背背起了我,我很想回應他,卻無力掙扎起來,仿佛這個身體已經不屬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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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轉的時候,我躺在一個簡易卻整潔的小棚屋里,身上的傷也都已經止了血,纏緊了繃帶。
然后,我就見到了救我的人——這間小棚屋的男主人,白展。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見我蘇醒竟是高興得撫掌“哈哈”大笑,一迭聲地招呼妻子送湯藥來。只見他身形偉岸,風姿灑脫,正是個豪爽的漢子。白夫人,不多話,溫婉的美麗如春風一般,讓人一見之下,心靈就無比平靜安寧。
他們竟是這樣毫不設防地讓完全陌生的我留宿養傷。
在世間行走了這些年,雖然不涉江湖,但草莽風聞之間,也多多少少的了解一點所謂江湖俠義,對江湖之事也略知一二。
像他們這樣的,就是別人口中的江湖義士吧。
我當時想。
他們仿佛是冥冥之中上天對我的恩賜,讓我擁有了在凡世的第一份真摯之情。
我在小棚屋里住了近十天,在他們的悉心照顧下,傷勢恢復得很快。閑聊的時候,他們詢問我的身世,詢問我被人追殺的緣由。
顯然,我不能把實情告訴他們,那是超出了這個世界超出了世人理解能力范圍的故事,更何況,他們曾在我最為難的時候對我伸出了援手,我又怎么能把他們置于險境?于是,我給自己編了一段經歷。我告訴他們說,我原本是一個富家的公子,父親在商道上曾與人結怨,如今父親過世,家道中落,樹倒猢猻散,仇家尋上門來,大家唯恐惹禍上身,紛紛四散而去,我只能背井離鄉,四處躲避追殺。
他們似乎并沒有完全相信這個俗套的市儈故事,卻也沒有再多問,只是囑咐我不要擔心,甚至信誓旦旦的說我們已經是朋友,是朋友,就不能在他遇險的時候丟下他不管。
我聽了,只是淡淡的一笑,雖然很高興他們這樣安慰我,卻并沒有把這些話放在心上。我不相信,會有這樣單純善良、這樣傾力幫助萍水相逢者的人。
然而,他們卻不折不扣地履行了諾言,即使是在最危險的時候,他們也始終陪伴在我身邊。為了躲避追蹤我的暗族,我們常常居無定所。在遷移的時候,清除停駐的痕跡,然后尋找下一個偏僻隱蔽的角落。
但這一對夫婦卻真的從來沒有過要拋下我的念頭,一如當初那個被我忽視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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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個年頭初始,七漣突然出乎意料地出現在我面前,而且居然個個身負重傷。
白氏夫婦看見她們這些長著及地的彩色長發的女子目瞪口呆了好久,連笑容都吃驚的凝固在臉上。我看到左鄰右舍們驚若天人的表情,他們望著七漣,望著這七個有著及地的白色長發的絕塵艷麗的女子,忘記了說話。
她們帶來了靈界的消息。暗族的王已經被囚禁,但王子殿下卻帶著其忠實的隨從在地藏宮中不翼而飛?,F在,我的行蹤又被發現,恐怕殿下正糾結了殘余勢力循跡撲來。到時,必得一場實打實的惡戰,卻再沒有上回荒山遇救的好運氣了。
七漣還帶來一個噩耗:月闕宮已破,母親為了掩護族人撤離,使出了早已被禁止的血封之術,靈力消耗過多,在隨后接踵而來的激戰中失去了生命。那樣宛若天人的母親大人就這樣不在了,去了另一個的世界。
七漣留在屋里處理傷口,我一個人坐在屋后的大石上,一連幾個時辰默默地發呆,索然無味地嚼著草根。
母親已經不在了?母親已經不在了!我腦子里只殘余下這一句話,不停的重復、重復。
神情恍惚間,我突然看到,在地平線跌落的地方,那里的空氣出現了透明的漩渦。我知道肯定有靈界的人出現了。我隱隱的感覺到大地的震動,然后我看到地平線的地方突然洶涌起無數風沙。
這么快就追來了么?我“噗”的涂掉嘴里嚼爛的草根,長身而起。
終于要動用到那個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的最后方案了嗎?動用到為了給予被保護者最高安全的封之結印!
時空之門將再一次向我打開,雖然這回,我不再是孤單一人,白氏夫婦將與我同去,然而真實的記憶將被封存入大腦深處,跌入凡世的我將不得不帶著虛假的記憶活下去。
然而,也許,活下去,才是正確的。即使是像一具行尸一樣活在暗示記憶下,但于族人而言卻是一種精神的寄托和希望。
那么,就好好活下去吧。索性讓作為皇子的我一直沉睡吧。日族的皇已經派遣精銳追剿暗族的殘余勢力,帶領著九族重建靈界,如今,那個世界似乎已經不需要我的力量了。不僅沒有能夠保護自己最親最重要的人,反而成了被保護的對象,仿佛累贅一樣。我不能接受這樣沒用的我,那么,不如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醒來。讓另一個平凡的我,作為一個平凡的人,普普通通的過完一生。
于是,當七漣合力發動封之結印的時候,我同時屈起食指,在心里默默吟唱自我遺忘的咒文,發動最古老的封之神術,把記憶沉入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