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在這里分手吧。”在天樞不聲不語地跟了自己整整三天后,阿烈古琪終于打破了兩人之間自離開江南以后開始的長久的沉默,“難道你準備一直把我送回清川?”
“有什么不可以?”天樞的聲音悶悶地,“我就是要跟你一起回去,看誰敢說不。”早先明明想得好好的,各回各家,烈回清川處理家務,他回渝京負荊請罪,先悄悄生下孩子,之后再作打算。
可是一路同行往北走了三天,天樞卻是越來越舍不得放手了,他真的好想告訴阿烈古琪,他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不想離開他,更不想他離開他和孩子。
有那么一瞬間,天樞甚至推翻了原先所有的矜持和顧忌,他想要跟著阿烈古琪一起回到清川,不知怎地,他突然感到害怕,害怕這一分別,他們就將再也沒有重逢的機會。
“沒人敢說不。”阿烈古琪無奈苦笑,“可是你父、父親會抓狂的。”
要是他真的敢在現在冒天下之大不韙拐走胤王朝的皇長子,他的計劃大概會在盛怒的胤文帝手中提前終結,這不是阿烈古琪想要的結果。
“好吧,我不送了。”天樞不爽地撇撇嘴,眉眼間寫滿了不舍和期待, “別忘了我說過的話,記得要來渝京找你的驚喜。”他很不喜歡自己這副軟弱扭捏的樣子,卻無力控制悄然滑落眼角的淚水。
“我會的。”阿烈古琪輕輕拍著天樞的背,就像哄小孩子那樣,笑道:“我會記得的,你放心吧,天不早了,我們真要走了。”
“烈……”天樞一把將阿烈古琪緊緊抱住,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已然微凸的小腹,心中默念道,“寶貝兒,記住,這個人就是爹哦。”
“我不會忘。”阿烈古琪用力點頭,然后皺眉道,“你也要小心行事。”說著伸手為他抹去眼角未干的淚痕,小孩的性子太天真,也太單純,確是不大適合宮廷中明爭暗斗的生活,他還是盡早將他帶回家為妙。
“我知道的,你也要小心。”天樞戀戀不舍地松開手,望著阿烈古琪翻身上馬。他把手覆上小腹那團圓潤,心中暗自承諾道,烈,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和寶寶的,寶貝兒,跟爹說聲再見哦。
“你們還有完沒完?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兒女情長,像什么樣子?”天璇慵懶的聲音從樹梢傳來,讓天樞很是不滿,不過沒有等他開口,阿烈古琪就拍馬前行,快速離開,追逐先行一步的阿莉森去了。
“天璇,你給我滾下來!”天樞郁悶地拔出負在身后的長天劍,劍氣所到之處寒光閃過,驚鳥飛遁,林葉紛墜。
“下來沒有問題,可是我不會滾啊,老大。”一個矯健的藍色身影從樹上翻下來,神采飛揚的年輕臉龐上掛著燦爛的微笑。
“你怎么又來了?”天樞無奈地收回了劍,這個天璇,先前明明說好要先回渝京的,結果卻一直跟在他們身后聽墻角,無聊。
“反正已經超過父皇規定的期限了,我先回去有什么用,找罵啊。”天璇振振有詞,“挨罰也得找個做伴的啊,你說是不是,老大。”
“是你個頭,有空在這兒耍嘴皮子功夫,還不如快點趕路。”
天樞甩給天璇一記大大的白眼,突然狠抽一鞭,向前疾馳而去。天璇笑笑,隨即拍馬跟上。經過一路快馬加鞭,換馬不換人的急趕,兩人終于趕在中秋前夕回到渝京城。
“殿下!”
“你總算回來了……”
天樞剛一下馬,紅鸞、紫鳶就一邊一個地把他拽到墻角,七嘴八舌地說道起來。
“殿下,你現在可千萬別回府去。”紅鸞道。
“為什么?”天樞不解,什么時候他連自己家都不能回了。
“那里現在已經不是人住的地方了——”紫鳶答。
“啊!”不是人住的,難道是鬼住的。
“半個月前,離郡主和云妃切磋廚藝,把王府燒了大半。”紅鸞又道。
“呃?”天啦,她們居然都在,他還是不要回去的好。
“但這些都不重要,而是娘娘知道你的事情了。”紫鳶又說。
“母妃!她知道什么了?”天樞下意識地撫上腹部。
“奴婢不知。”紅鸞、紫鳶異口同聲。
盡管她們不知道齊王究竟干了什么令君妃不快的事情,但是從蕭雨霏最近數日天天拜訪齊王府的架勢來看,君妃娘娘氣得不輕,殿下惹得麻煩恐怕不算小。
“蕭姐姐,母妃她……很生氣么?”
罔顧圣意,逾期不歸,就算是向來備受寵愛的天樞,也清楚地知道,眼下要過君妃這一關不是那么容易,況且她似乎已經知道了那件事。
“你知道就好,殿下,保重!”
將天樞帶進漱玉宮君妃的寢殿后,蕭雨霏只是簡單地叮囑了他一聲,隨即翩然而去,仿佛剛才什么也沒說過。
“兒臣叩見母妃,給母妃請安!”天樞屈膝行了禮,方款步邁進內殿。
“你還知道回來?”君妃對鏡而坐,鏡中的容顏清麗如昔,陰沉似水。
“母妃急召,兒臣自是快馬加鞭、星夜兼程,趕著回來見您了。”
天樞笑著走到君妃身旁,單膝跪下,像小時候那樣把頭枕在她膝上,神情再是乖巧不過,仿佛他剛剛得了什么獎賞,而非闖下大禍。
“貧嘴!”君妃不為所動,面色冷若寒霜,斥道:“真是這樣么?”
“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還多此一問?”天樞仰起頭來,凝目看她。
聶穎是君懷羅的師傅,他老人家什么時候心情一好就把徒孫給賣了,這樣的事不是沒有可能的,不然的話,天樞想不出母親還有什么途徑可以如此迅速地得知此事。
“你知道就好。”君妃的語調很平靜,但是天樞明白,這通常意味著她很生氣,他的母親是個喜怒不行于色的人,氣極時尤其如此。
“師公都告訴你了?”天樞的話不是詢問,而是確認。
“這個孩子——”君妃極緩極緩地道,清冷目光似電,攝人心魄。
“……絕不能留!”
她甚至沒有問問天樞孩子的來歷,就直接宣判了他的死刑。
確實,這對她而言,并不重要。穎族的孩子,非兩情相悅不可得。
可是作為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天樞沒有選擇的權力。
“母妃,你……”天樞怒了,蹭地一下就站起身來。
“跪下!”君妃神色凜冽,寒聲道,“誰準你起來了?”
“母妃,沒得商量嗎?”天樞不甘不愿地再次跪下,和君妃討價還價。
“你說呢,飄兒。”君妃平靜的聲音透著淺淺的無奈。
身為文帝最心愛的兒子,她知道天樞的身后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稍有不慎,走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她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是我的孩子,母妃……”天樞哀求,“我要保護他的……”
盡管先前由于害喜害得厲害,天樞也曾產生過放棄孩子的念頭,可是現在,他卻是一點也舍不得了。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哪怕那個人是他的母親,哪怕她這么做是為了保護他。
“但是飄兒,你是我的孩子。”君妃固然心疼孫子,可她更心疼兒子,如果硬要選擇,答案,不言而喻。
“你為了保護你的孩子,所以就要犧牲我的孩子,對嗎?”話到最后,天樞竟然得出這樣的結論,“母妃,我不允許!”
“這可由不得你,飄兒。”君妃不動聲色,以她的醫術,完全有法子在天樞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拿掉他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兒。
“咱們走著瞧。”天樞驟然起身,揚長而去。他走得太急,沒有聽到君妃低低的嘆息聲。
“娘親,殿下一直在那里跪著,他不冷嗎?”
臨近中秋,夜里已有些涼意,看著獨自在宮門外罰跪的天樞,五歲的萬俟千襲不解其意地扯著蕭雨霏的衣袖問道。
“冷不冷只有殿下自己知道,可是襲兒,如果在那里跪著的人是你,娘親一定會心疼的。”蕭雨霏柔柔一笑,彎腰抱起兒子,在他粉嫩的臉頰親了親,娘娘和殿下現在要比的,大概就是誰的心更硬一點。
下半夜,天空飄起毛毛細雨。天樞開始在心里掙扎,要不要運功抵御寒氣,他是很想和母妃賭氣沒錯,但他不想拿孩子的性命來開玩笑。天樞猶自想著,一把傘出現在他的頭頂。
“喵喵……”天樞愕然,回身一看,竟然是天權。
“哥,給你——”天權把傘柄遞到天樞手上,轉身就要離開。
“喵喵,你還是把傘拿走吧。”天樞不太自然地道。
他跪在這里不是因為君妃要罰他,恰恰相反,是他在懲罰他的母親。就像得不到心愛的玩具就用不吃飯的方式威脅父母的孩子一樣,天樞現在要賭的,便是君妃的不忍。
“你不要,就扔了吧。”天權眼神一黯,天樞的那些心思他哪里明白,他把傘放在地上,默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