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都闖了才知道害怕?你們早干什么去了?”
天樞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表情淡淡地看著兩個勇氣可嘉、不遠千里尋來,此刻卻是神色忐忑、顯出幾分懼意的孩子。
“我,我們……”互相看了兩眼,朝兒和佳期似乎都想解釋,卻誰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垂下眼簾,各自玩著手中的簫笛保持沉默。
“說吧,是誰出的主意?朝兒?還是佳期?”
天樞平靜如水的口吻讓人聽不出蘊含其間的喜悅或者是震怒的成分,兄妹倆不時偷偷地抬眼瞄向父親,似是想要看出一些情緒來。
“是我把妹妹帶來的。”朝兒義不容辭,“爹爹要罰的話,就罰我好了。”
“是我說想見爹爹的。”佳期不甘示弱,“不關(guān)哥哥的事,還是罰我吧。”
“勇于承擔責任,這倒是個不錯的習慣。”雖然是贊許的語氣,不過在自知犯下錯誤的兩個孩子聽來,卻是秋后算賬的意思更明顯一點。
“你說只要我們乖乖聽話就會經(jīng)常來看我們,你還說等朗兒長大一點就要接我們回家……我們一直都很聽話,從不跟著小舅舅到處惹禍,你卻說話不算數(shù)……朗兒今年都快三歲了,你還是不肯帶我們回家,你只要弟弟,你不要我和佳期了,你騙人……”
“紫衣過生日小舅舅老早就在念叨,你卻從來沒有陪我們過個生日,唯一一次送我們的生日禮物還是遲到了整整一個月才補上的。爹爹,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和哥哥,對不對?嗚嗚……”
“我知道就這么帶著妹妹跑來找你很危險,可是不這樣的話我們根本就見不到你。爹爹,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和妹妹啊……”
“佳期好想爹爹啊,嗚嗚……你怎么一直都不來看我們呢……”
話匣子一旦打開,朝兒和佳期就再也沒了先前的畏懼和害怕,而是你一言我一語地控訴起父親的“罪行”來。
“你們……在生爹爹的氣嗎?”靜靜聽完一雙兒女淚眼婆娑的哭訴,天樞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神波瀾頓生,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將兩個年幼的孩子長久地留在紫微山并非天樞的本意,無奈當年北疆戰(zhàn)事緊急,父皇一道圣旨,他便不得不扔下一雙尚未滿月、嗷嗷待哺的小兒女匆匆跟隨賀蘭將軍奔赴朔州。
清江一役歷時三月,最終以胤軍大獲全勝,阿烈古琪遣使求和,兩國互換皇子為質(zhì)宣告結(jié)束。
可對天樞而言,那場戰(zhàn)爭的意義卻不止于此,他在最始料未及的地方遇見了最想見的人,并且知道,兩人從此陌路。
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天樞放棄了原有的立即接回孩子的念頭。
懦弱也好,逃避也罷,總之他不想面對任何和他有關(guān)的人。
可是孩子,他們的存在卻會一再地提醒他竭力想要忘記的過去,就像一道反復被劃開的傷口,鮮血淋淋,永不愈合。
“嗯……”朝兒和佳期看了對方兩眼,先是點點頭,再是搖搖頭。
在紫微山的時候,雖說若即和君唯揚都很疼他們兄妹,尤其是若即,待他們兩個簡直比自家孩子還要好,惹得韓子歆經(jīng)常吃味不已。
但是有些東西總是旁人不能取代的,特別是在肖紫衣出生以后,看著歷來最喜歡欺負他們的君唯揚對小丫頭視若珍寶的樣子,朝兒和佳期每每就會更加想念父親,盡管他們見過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對不起,寶貝兒……”默然片刻,天樞冷不丁將兩個孩子摟入懷內(nèi),漆黑深沉的眸中是再明顯不過的歉疚之情,啞聲道:“都是爹爹不好,沒有遵守和你們的約定,爹爹明天陪你們過生日,好不好?”
“有禮物嗎?”佳期滿臉期待的神情,雖然眼角仍掛著未干的淚痕,唇際卻又有著滿足甜蜜的笑意,像極了昔年的天樞。
和妹妹的熱情回應相比,朝兒的態(tài)度較為淡然,他始終不吭聲,只是垂眼看著地面,一動不動,對天樞的話恍若未聞。
“有,不過要佳期自己去找。”天樞寵溺地揉揉女兒的額發(fā),又問道:“朝兒怎么不說話呢,還是不肯原諒爹爹么?”
“不是的,我以為你不記得了……”低頭撫著從不離手的短笛,朝兒沉默許久才緩緩抬頭,那是他唯一一次從父親手中得到的生日禮物。
“怎么會呢?”聽完兒子的話,天樞的語氣變得有些飄渺,宛若嘆息。
怎么可能會忘,就算他什么都不記得了,那種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感覺他也不可能忘記。一想到這里,天樞的笑容不由有了幾分僵硬,放在佳期肩頭的手也收了回來,無意識地覆上目前仍然平坦的小腹。
這個孩子,真的可以留下嗎?天樞其實不是很愿意承認,對于孩子的意外來臨,他最大的恐懼和擔憂僅僅是因為生產(chǎn)的疼痛,而非其他。
他從不否認自己對阿烈古琪的感情,哪怕他很清楚彼此的立場。
然而無論如何,八年前那個寒冷早春的兩天兩夜都是天樞終其一生也無法忘懷而且不想重溫的噩夢。
如非必要,那樣的滋味他真的不想再嘗一次了。
“爹爹,我肚子餓了……”以為天樞異樣的沉默是因為朝兒的言行,佳期聰明地把話題岔開了,免得那父子二人再起爭執(zhí)。
“這樣啊,我們先去用午膳吧。”天樞一手牽過一個孩子,溫柔笑道:“我讓紅鸞、紫鳶準備了好多你們喜歡吃的東西。”
縱然多年不曾親近,天樞對一雙兒女的喜好還是了如指掌的。
“謝謝爹爹。”兄妹倆相視一笑,原來父親對他們不是一無所知的。
雖說之前有過一些隔閡,不過午膳時,兩個孩子還是坐在天樞左右,爭著給他夾菜,不同顏色的眼眸里是同樣的親呢和柔情。
眼看著面前的飯碗被爭先恐后、不甘示弱的兄妹倆堆得跟小山似的,天樞略顯為難地扯扯嘴角,勾出一抹苦笑。孕期尚不足三月,他眼下正是害喜最厲害的時候,哪里吃得下那些油膩的食物呢。
“爹爹,你為什么不吃?”見父親只顧為自己和哥哥布菜,完全不去理會那座越堆越高的小山,佳期主動夾了一筷菜,喂到天樞嘴邊。
“唔——”天樞不忍拂逆女兒的好意,只得硬著頭皮咬下那塊魚肉,然而他一聞到那魚腥味便是一陣反胃,怎么也無法往下咽。
“爹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朝兒看他臉色蒼白,雙眉緊蹙,不由關(guān)切地問道,神情之間全然沒了先前的淡漠。
“你們快吃吧,爹爹沒事……”天樞狀若無事地道。
因為不想讓兩個孩子擔心,而且也不知道該怎么向他們解釋,他硬是以極大的毅力將不適強壓下去,把那魚肉吞進肚中。
不過天樞這一開口,就再也壓制不住胸口的煩悶惡心,只得丟下兩個既是不解又是擔心的孩子,急忙奔到帳外,躲到一處無人經(jīng)過的偏僻角落大吐特吐起來。
“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將所有的食物都吐了個干凈,還是止不住煩惡之感,最后竟連酸水都嘔了出來。
“呼——”良久,天樞終于直起身體,低低嘆息一聲。這個孩子竟然比他的哥哥姐姐還要難伺候,他有些不敢想象之后的半年該怎么過。
不想兩個孩子等得太久,稍微平復一下,天樞就回到了營帳,卻沒有注意到朝兒和佳期看向他時略顯驚訝的目光。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昨日補足了眠的兩個孩子就再也無法睡著了。沒有驚動仍在熟睡的父親,兄妹倆躡手躡腳地起床、著衣,隨即開始對帳內(nèi)進行天羅地網(wǎng)似的全面搜尋。
書案上,沒有;柜子里,也沒有;床底下,還是沒有……
爹爹究竟會把禮物藏在哪里呢,佳期耷拉著腦袋,托著下巴冥思苦想,朝兒則是不甘失敗,烏溜溜的眸子骨碌碌地轉(zhuǎn)著四處張望。他們就差沒把整座營帳給翻個底朝天了,可傳說中的生日禮物仍是蹤影全無。
還以為只有小舅舅喜歡捉弄人呢,原來爹爹也愛來這一手,小舅舅的那些伎倆和他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那句讓他們自己去找不會是爹爹說著玩的吧,忙活了大半日卻是全無成效,朝兒和佳期有些苦惱地面面相覷。
天樞功力深厚,向來淺眠,早在兩個孩子起身之時便已驚醒,不過是為了觀看他們暗地里那些可愛的小動作才故意裝著未醒。
此刻見著一雙兒女對近在咫尺的物事熟視無睹,天樞掩嘴偷笑片刻,方悠悠然然地笑道:“它都已經(jīng)看見你們了,你們還沒看見它嗎?”
“你說什么?”帶著隱隱笑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兄妹兩個立即回頭。卻見天樞斜倚在床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并沒有看著他們,而是將目光投向擺放在床榻前面不遠的小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