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過繼
溫夫人這些年在西北受苦受怕了,如今好不容易回來,雖說兒子不在了,但好歹還有個女兒在身邊,女兒生得又好,儘管年紀上稍大了些,跟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沒法比,可也不是全然沒有指望的……只要將這個之前她十分看不上眼的庶女奉承好了。
放得下-身段兒,奉承話說起來也頗有些真情實意,溫夫人笑道:“幾年不見,二姑娘真是越發(fā)出挑了,這通身的氣派,哪裡像個庶女……”甫一出口,便暗暗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好端端的提庶女做什麼,忙改口道:“二姑娘可是個有大福氣的,咱們一家子都跟著二姑娘沾光!雖說你爹爹不在了,”說著就抹眼淚兒,捏著帕子按眼角,“你爹爹生前最疼的就是二姑娘,臨走時也是一千一萬個放不下,叫我勿必好生照顧二姑娘。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在我這心裡頭,疼二姑娘比疼大姑娘更甚,只怕二姑娘受著委屈,如今二姑娘好了,咱們瞧著都歡喜無限。溫家雖說敗落了,但是有二姑娘使勁兒,保不齊還能重新起勢呢!”
不敢明著勸,拿眼睛往濯盈肚子上瞄了幾眼,隱晦道:“二姑娘身子可好?能入宮掖可是幾輩子都求不來的大造化!二姑娘可預備著何時入宮呢?”
濯盈一直微笑靜靜聽著,溫夫人毒死了她姨娘,又豈圖害死她不成,嫡姐欺負她更是家常便飯,這些她都記得,但是這個時代的女子,始終是以家族爲倚仗的,她若想更進一步,有個敗落的孃家必然不成。她不是個目光短淺的人,溫家好了,對她才更有益處,甚至她會想法子爲婉盈求戶高門嫁過去,若能成臂膀,自然更佳。
她端起小幾子上細白瓷的茶盞,吹了吹那幾片漂浮的茶尖兒,笑了笑,道:“母親說話客氣,倒叫我不敢領(lǐng)受了。都是一家子人,我自然是盼著你們好的,哪有什麼沾光不沾光的話呢!”轉(zhuǎn)頭看婉盈,笑道:“大姐別站著,坐。”
婉盈自進屋來就覺得不大自在,以前欺辱這個庶妹不當回事兒,當著爹爹的面也敢潑她一臉湯水,如今她揀了高枝兒了,竟在皇上跟前兒得了寵。婉盈囁嚅了半晌,挨著椅子邊兒坐下來,如今她哪裡還敢放肆,生怕這個庶妹想起以前的事來,要報仇,她以後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見她低頭不語,濯盈淺淡笑道:“大姐何必拘謹,雖說多年未見,咱們倒底也是同枝同宗,就算之前有過什麼過節(jié),也都是年幼不懂事罷了,大姐不必放在心上。”
這話簡直說到了婉盈的心坎兒裡,她忙道:“妹妹說的是,之前都是我不懂事,如今想起來悔斷了腸子,只求妹妹不要介懷。咱們雖然不是一個娘,但好歹也是親姐妹,往日我給妹妹添了多少麻煩,而今真是愧疚萬分。”
真愧疚還是假愧疚,濯盈也沒功夫理會了,場面話說完,就該進入正題,她懶得與她們兜圈子應付,便道:“三位哥哥弟弟都去了,溫家就只剩下咱們幾個女人,管理內(nèi)宅事務母親自然是精明能幹的,可是外頭咱們就力不從心了,這樣一大攤子,如何能支撐得起來呢?不知道母親可有什麼想法麼?”
溫夫人在後宅裡爭爭寵,使些小花樣兒倒是手到擒來,提起家族起復這等事來,哪裡有什麼成算?尷尬笑了一笑,道:“咱們家都是靠著二姑娘纔有造化還能再回京來,如今只聽二姑娘說什麼,咱們就都照做,二姑娘吩咐就是。”
濯盈笑道:“既然母親這樣說了,我倒有個主張,母親聽一聽,可行麼?咱們家都是女人,沒有男丁豈不是斷了溫家的香火?就是爹爹知道了,只怕也覺黯然不安,倒不如從同宗裡過繼一個來,一則咱們溫家能繼續(xù)傳繼下去,二則對咱們姐妹也是個倚仗,母親覺得呢?”
溫夫人撫掌笑道:“二姑娘果然是掌著大乾坤的人,思慮事情真是再妥當不過了!原就該如此,那就照二姑娘說的辦罷!”
濯盈笑道:“那依母親看,過繼哪個好呢?”
溫夫人想了想,道:“自然是越親近的越好,咱們近枝的幾房是連了坐的,都沒了男丁,只能在稍遠些的族裡選。咱們?nèi)ノ鞅蹦悄辏绵l(xiāng)下敏哥兒媳婦生了個大小子,到今年也有虛七歲了,正是略懂些事,又能養(yǎng)得熟的年紀,我覺得倒正合適!過繼了來,也給你爹爹承繼香火。”
婉盈瞅個話縫子,忙插言笑道:“娘選的這個人果然妥當!”
濯盈卻呷了口茶,沒作聲。
溫夫人頓時就有些慌了神,忙回想自己剛剛的話裡可有什麼不對的,又看向女兒,婉盈也是一臉茫然。
濯盈慢慢將茶盞放下,才笑了笑,道:“母親想得妥當,我原不該反駁的,只是我倒也有個人選,我對朝政大事上雖不太熟悉,卻也偶然間得知京衛(wèi)指揮使司有一個經(jīng)歷名叫溫據(jù)的,是咱們同宗,聽說父親已經(jīng)去逝了,還有寡母一人帶著一雙兒女,想來讓他過繼對他家也是個幫襯,應該能答應。雖說血緣上稍遠一些,但他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自己又立得起來,倒便宜。”
十七八?過繼大都是選懵懂小兒,養(yǎng)在膝下也養(yǎng)得熟,這麼大的……溫夫人不理解濯盈這是何意,卻也不妨礙她沒口子的應好,“還是二姑娘想得妥當!”
一時商定下來,濯盈便蹙眉擡手輕輕按了按額角,溫夫人察言觀色,立刻就領(lǐng)著人告辭了。
宮裡自冊封皇后之後,緊接著就又封了兩妃兩嬪一貴人,只是聖上並不大往後宮去,敬事房記檔子的小太監(jiān)都快閒出毛兒來。
日頭漸漸西沉,只露半張臉掛在女牆上,逐漸就迷迷濛濛看不大真切了。
謝琳瑯坐在戳紗燈下,看著綠蕉在炕沿邊兒上拿著絲線配色,她預備著給肚子裡的孩子繡件小斗篷,她如今已經(jīng)有十個月的身孕了,滿打滿算,還有兩個月就要生,正是天冷的時候。選了塊紅綢緞子,原想配金線牙邊兒,比了比,又覺得壓不住。綠蕉耐性好,拿著各色絲線一樣一樣的比看。
青杏湊近了瞅兩眼,伸手指點道:“我瞧著配這個石青色的就很好。”
綠蕉乜著眼睛看她,“這個是竹青色。”
青杏不動聲色的將手指頭縮回來,就聽綠蕉咦然道:“你不是天下第一機靈麼?連猴兒也比不上你!怎麼在這上頭就這般遲鈍起來?墨煙好歹也是咱們王爺跟前兒伺候的人,平日裡威風八面的,可惜了的!只怕日後連件像樣衣裳也穿不上了!”轉(zhuǎn)頭對謝琳瑯笑道:“王妃娘娘可憐墨煙,等把青杏配出去的時候,好歹賞墨煙幾身衣裳纔是。”
青杏老臉一紅,正要作勢上來擰綠蕉,卻聽碧桃從外頭進來道:“墨煙來了!”青杏立刻撂下兩手,理了理大襟,張著臉往門上看。
一屋子人都笑個不住,青杏見碧桃笑得都直不起腰來,才知道被人戲耍了,忸怩一陣,竟一轉(zhuǎn)身走了。
連碧桃都嘖嘖稱奇,“有了心上人果然就不一樣了。”又將手裡的包袱遞上來,道:“這是李夫人打發(fā)人送來的,說是閒著無事,就繡了兩牀小襁褓,也都是大紅的,我瞧著配色真是鮮亮,偏又壓得住,繡花也精細。”
謝琳瑯笑道:“李夫人有心了,近來天氣漸涼,進出也該加衣裳,正好前兒新得了兩塊兒皮子,一會兒你親自去給李夫人送過去。”
碧桃應了是。這位李夫人也是奇了,就連青杏都沒打探出她的身世底細來,平日裡除了絕早來謹蘭院點卯外,從來不肯出門子。只偶爾給謹蘭院做些針線,自己送過來的時候也有限,大都是託身上不好,譴丫頭子來。
總歸她一直是這樣不肯熱絡,大家也都習以爲常。
謝琳瑯由碧桃伺候著用了晚飯,又洗漱更衣後,正要歇下,蕭慕就回來了。
近來朝中事忙,戎羝趁著大周剛立新主,想發(fā)兵鑽空子,阮年帶兵鎮(zhèn)守西北,絲毫不敢鬆懈。物資糧草都是難題,如今戶部尚書的位置不好坐,整天愁眉苦臉,擡頭紋都多了好幾道。
蕭慕先去淨房換洗,穿著軟緞中衣預備安置,進內(nèi)室便見謝琳瑯倚靠在牀頭等他,臉上笑意融融。他心底瞬間就軟下來,綿踏踏的,伸手壓了壓嘴角,才忍住沒往上翹,也不到牀上去,隨手拖過一個小杌子來,坐在上面,也不說話。
謝琳瑯不明所以,遲遲道:“你幹什麼呢?不困麼?”
蕭慕說不困,繃了半晌,終於繃不住,轉(zhuǎn)過臉去,問她:“王妃還對平安侯府的大公子念念不忘麼?嫁給我做續(xù)絃是不是覺得委屈了?”甫一出口,嘴角迅速下垂,越想越氣憤,“逢著年節(jié)的,還要給前王妃跪拜,果然是委屈了!”
謝琳瑯簡直愕然,不就是平安侯府求娶過她麼,連親都沒定上,至於他三番兩次拿出來作臉子麼!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沒了,這人平時看著冷俊,高高在上的,鬧起小別扭來竟沒個完!她沒耐性了,掀開被子就臥下去,也不言聲。手習慣性的搭在肚子上,瞬間想起來,自己辛苦給他懷孩子,他竟還跟她擺臉子,一時氣憤壓不住,就坐起來道:“這都多久的事了?王爺覺得鬧彆扭好玩麼?”
蕭慕見她驀地坐起來,嚇了一跳,忙要上前扶她,她卻側(cè)身避開了,蕭慕苦笑,心想要不就這樣算了,興許是弄錯了……可心裡頭不自在,今天午晌時他確實看到是她的一個陪嫁小子給狄慎白遞了東西。
在地心旋磨了一圈兒,還是放不下,衝口而出:“你今兒沒給平安侯府的大公子送東西麼?我雖離得遠,也瞧得出來是塊品紅色的帕子,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東西,你送給他做什麼?”
原來是這件事。
謝琳瑯心裡好受了些,但對他的態(tài)度還是有些不滿,有話不會好好跟她說麼?直接問她她又不會遮遮掩掩,本就沒什麼好藏掖的。
她和緩了聲調(diào),道:“那帕子確實是我讓人給他送過去的。”
蕭慕心裡一抽,氣得騰地就站起來。
謝琳瑯見他急赤白臉的模樣,笑意悄悄攀上眼尾,這事兒原不想跟他說,看此時情況,不說是不成了,便道:“那帕子是平安侯府的二公子偷偷塞給芳姐兒身邊伺候丫頭的,讓她交給芳姐兒,上頭還寫了首詩。夫人去後,我孃家一直沒個正經(jīng)主母,我怕芳姐兒教養(yǎng)上懈怠,便派了兩個教養(yǎng)嬤嬤看照她,那兩個嬤嬤發(fā)覺後就將帕子繳了給我送了來。二公子雖說與芳姐兒定了親,但畢竟未婚未嫁,私相授受,傳出去不好聽,我才讓人將帕子交給他兄長,也讓他多管教二公子。”
是這麼回事……蕭慕心裡霎時就舒緩開了,又爲自己剛剛的表現(xiàn)覺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一個大男人吃起自己王妃的醋來,還讓自己的王妃逮個正著。走過去掀起被子就躺到牀上,湊過去,抱著她親了一口,急於將這個話題甩開,轉(zhuǎn)臉又想到日後謝芳瑯嫁到平安侯府去,兩家就是姻親,還要走動,心裡頭不大襯意,卻也不敢再提這事了,伸手過去,道:“給我摸摸,他今天動了麼?”
謝琳瑯卻翻身臉衝著裡頭去了。
他也不氣餒,說起溫家的事來,道:“溫家前幾日過繼的那個嗣子,升得倒快,這才幾日的功夫,已經(jīng)是指揮同知了。如今戎羝新王肅清了內(nèi)亂,想有一番作爲,西北要加調(diào)人手過去,我瞧著濯盈是準備將溫據(jù)送往西北,若真立下個戰(zhàn)功,手中再有著軍權(quán),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倚仗了。濯盈實在不像是一個長於內(nèi)宅的庶女,她見識手段都有,只怕是個強敵。”
謝琳瑯果然就轉(zhuǎn)過身來,想了想道:“她畢竟在西北多年,自是比一般的後宅女兒要強上許多。只是如今溫家那個嗣子過去,會不會搶了阮世子的統(tǒng)帥之權(quán)?”
蕭慕目光就露出寒意來,希望她沒有這個野心,若是有,一場動亂就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