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府遍布縞素。
圣上下旨追封寧王為寧親王,寧王妃為寧親王妃,同時擢封德妃為貴妃。德妃僅有此一子,據說德妃跪受貴妃寶冊時,伏于地上痛哭,起身不能。
而此時最為焦躁的當屬太子。
一連半月,他日日于朝乾殿外跪求,卻皆不得見。他知道所有人都疑心于他,他急需解釋,但是圣上連他的只言片語也不肯聽。
太子脾氣日益暴烈,整個東宮就連最粗使的下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犯一點兒過錯。
太子妃的日子不好過,幸而近來這些時日恭王勤懇上進,令她略感慰藉。不過也沒能消停兩天,近了二月頭上,西北風也帶了些暖和氣兒,檐下的兩株迎春綻了花苞。禮王從外面進來,隨手就折了一枝,笑嘻嘻的拿給太子妃獻寶。
整個東宮都沒個笑模樣兒,偏他是個異類,太子妃見著他就覺頭疼。屋子里的地火龍還沒撤,禮王覺得有些熱,要脫了外頭的大衣裳,剛解開最上面的一顆紐子,兩眼一瞥,瞧見了立在一旁的盈碧,盈碧原本在小廚房當差,近來才被調至太子妃身邊伺候,禮王頭一次見她,覺得新鮮,二八少女,螓首蛾眉,不由得心頭一動,對她笑道:“這紐子還帶機簧的,不大好解,你來替本王解開。”
盈碧只好上前,她是伺候慣主子的,只將那紐子上的金蟬往下一按就開了,禮王瞧她低垂著頭,烏鴉鴉的發堆在脖頸上方一點的地方,襯得皮膚越發雪作似的白。禮王探著頭就湊到她鬢間一聞,笑嘻嘻道:“這是抹的什么頭油?這么香,不是故意勾當人么!”
盈碧手上一僵,臉瞬間紅到了脖子根兒,連忙將紐子解完,退到了門邊上。
禮王還想上前摸摸小手,卻見太子妃沉著臉看他,他這才回轉過身,往炕上另一頭,一撩袍子坐下來,笑道:“娘啊,你這兒的丫頭一個賽一個水靈,倒不如賞兒子兩個,省得叫大哥見著了,還得被大哥惦記去!”
太子妃一聽這話,立刻惱怒的瞪向他,“你還好意思說!前幾天英國公府的二特意來東宮是為的什么?還不是你惹出來的禍!”她一想到這事兒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正費盡心思的為恭王擇挑正妃,別說只是英國公府二房的姑娘,就算是英國公府長房的,也還不夠格兒!英國公府現在還有什么!一無兵權,二無財勢,這樣人家的娶來,不過是面子好看,卻是什么用處也沒有!
他倒好,主動去搭訕人家姑娘,還學會嫁禍到恭王頭上了!
太子妃直氣得七竅生煙,“既是你惹出來的禍,這個屎盆子你倒自己來收拾!”
禮王不以為意,道:“兒子今天來就是跟娘商量此事的,既然大哥不能娶,那兒子就娶了她也成,好歹咱們也要給英國公府一個交待不是?”
太子妃沒好氣道:“你就讓本宮省一省心罷!你娶了她能有什么用處?施方浩只是個三品官兒,還不當居要職,正妃的名額是留著用來籠絡人的,豈能隨你喜歡!”
禮王臉兒一拉,不耐煩道:“大哥娶個有益處的正妃也就罷了,兒子的正妃也要對大哥有益處不成?兒子喜歡她長相,花容月貌的,擺在房里當個景兒瞧也是好的!再說英國公府還有宣城長公主呢,咱們不給英國公府交待,豈不也是給長公主沒臉?”
太子妃抬手重重拍在炕幾上,“你也不用唬我!如果只是言語調笑幾句,任是誰也別想訛到東宮來!”
禮王見太子妃動了真氣,忙堆起笑來,道:“兒子是那么不肯占便宜的人么?施家大姑娘是不小心撞到了兒子懷里。”回想起那晚她頰紅身嬌的模樣兒,面不改色的撒謊,“施大姑娘嚇得立時就哭了出來,兒子勸慰半天,她也不理兒子,領著個丫頭就跑了。”
太子妃氣得不行,偏又說不出什么來。人家正正經經嫡出的大小姐,豈能任人調戲了還不討個說法的!英國公府雖說沒落了,卻也是自開國初就沿襲下來的一等公府,等閑也不能小覷。禮王滿嘴沒溜兒,卻也說得不差,若是就這樣當作什么也沒發生過,恐怕就先惹惱了宣城長公主,她是圣上唯一的嫡親胞妹,豈能輕易得罪。
想來想去還不是都怪在禮王好色這上頭?手里捏著一個白瓷杯蓋兒就朝禮王扔過去。
禮王笑嘻嘻一躲,“娘就答應了罷。兒子這么大了,也該娶個正妃了,好給娘生個大胖孫子呢!”
太子妃眉頭皺得更緊,如今就算是不答應,也沒有更好的法兒,不過聽聞施家大房與二房不睦,大房是蕭慕的正經外家,若是與二房結親能得宣城長公主這一助力,也算收獲。
倒是太子那里,她還得曲緩著提才是。
三月初一,再過兩日便要祓禊①,今年天氣比往年不同,熱得更要早些,春寒在三月頭上就收了梢兒,一日熱似一日。
如今西北戰事吃緊,朝廷上光是任命誰為軍就吵個沒完沒了。言官們早就練出來,嘴皮子利落,一頓唾沫星兒橫飛將幾位武將噴得臉紅脖子粗,若不是礙于在上首坐鎮,只怕早抄家伙動手了。早朝時沒吵夠,還要到朝乾殿接著吵。
戎羝明顯已經換了戰術,不再只顧著些許食物布匹等小利,搶完東西就跑這個慣用招兒顯然是不再用了,而是發揮出戎羝族人馬背上的特長,只分出幾支小股鐵騎,四面尋空痛擊各營兵士,讓人疲于應對。
喬雍鎮守西北多年,排兵布陣上的思路是一貫的,戎羝乍然換策,他有些措手不及。
部分臣僚認為應換將帥,可是臨陣換帥也算兵家大忌,故而反對者聲音不小。況且喬雍是太子的人,太子自然不能坐視他的人手被撤換掉。
這一吵從三皇子薨逝開始,一直吵到這個時候。
皇帝高坐上首,手里盤弄串子蜜蠟佛珠,案上琺瑯嵌金的熏爐里散出縷縷的龍涎香氣,他瞧了眼熏爐旁堆放的奏折,語氣里聽不出起伏,“你覺得該派誰去?”
殿里只剩下李貴全一人,他垂首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敢妄議國事。”
“無妨。是朕問的,你只需照實回答便是。”
李貴全伺候圣駕多年,在皇上還是太子時便近身服侍,皇上的意思,他自然能猜出個二五八分來,他將頭垂得更低,小心道:“奴婢身份低賤,不懂朝政之事,只是寧王薨逝,無論曲直,都與喬將軍有莫大關系……”
一個現成的例子就擺在那里,當年四皇子戰死西北之時,英國公及世子是被判以死罪的,雖說有一部分原因是英國公及世子在出征前簽下了護四皇子平安的軍令狀,但更多的原因,其實還是圣上心痛四皇子而遷怒于英國公及世子。
此將喬雍雖說不是直接原因,但一個護主不利是妥妥攬在身上的,而太子爺仍然要保他……
皇上微微瞇起眼睛,“太子跟你說了什么?”
李貴全不敢隱瞞。他是圣駕近侍,這些皇子大臣時常找他探口風者不在少數,太子找過他多次,明里暗里往他府中送的東西都是價值萬金,他不敢不收,卻也更加不敢受用,只好生封存著,他是聰明人,知道該全心全意侍奉于誰,哪怕是太子,他也不會過多交涉,此時皇上問了,他便如實回答,“太子殿下前兩日找過奴婢,希望奴婢能在爺跟前兒進言兩句,說喬將軍一片忠心為國,天地可表。”
皇上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喬雍對太子確實忠心。太子想著護住屬下,怕會寒了追隨他的將士之心,只是他卻全然忘了友悌之情。”
李貴全不敢抬頭,耷拉著眼皮子暗暗嘆了口氣,這便是父子兄弟。當初圣上初立太子時,對太子極是看重,然而十多年過去,猜忌如蛆蝕骨,直把父子之情消蝕得骨頭渣子也沒剩。
皇上默然半晌,拿指尖敲嗒著桌子,聲音平淡道:“讓喬雍回來,至于新任統帥……劉諸的舊傷該好得差不多了罷?”
李貴全聞言心下一頓,將喬雍調還回京,卻并未安排官職,只怕是要閑賦不用了,而劉諸,可是二皇子妃的生父!他不敢遲疑,躬身答道:“劉這些年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平常日頭里倒是無妨,但西北苦寒……不過劉大人閑職在家多年,聽說調譴,淑妃娘娘與齊王殿下必定十分歡喜。”
不說劉諸歡喜,倒提了淑妃跟齊王。皇上睨他一眼,“你倒是什么都敢說!以往朕瞧著淑妃溫婉本分,如今也心大了起來……”又沉吟半晌,“命阮年隨同,也是個制衡,不過他年輕,做統帥彈壓不住老將,便做個副將罷。當年宥兒就極喜愛他這個小舅子。”
李貴全躬身默立,若是四皇子還活著,就算太子是中宮嫡出,且又占長,只怕最后這大位也得落到四皇子頭上。太子也清楚,所以他才不顧皇上猜忌而動手了。
想起前幾日欽天監監正跟他的一通抱怨,不由得道:“奴婢聽聞阮世子已經與襄國公嫡定了親,阮世子還請孫監正擇了日子,婚期定在八月里……”若是此時派他去西北,豈不是得改婚期?
皇上有些乏累,起身要往后殿去歇息,這種事情他不大在意,“朕賜道旨意,把婚期提前也就是了。”
李貴全應了一聲,眼皮子卻突然重重的一跳,他也不知道怎么,竟想起了當年的趙將軍。趙將軍是天禧五年圣上欽定的探花郎,少年英俊,人才出眾,且又有統兵之才,與都察院左督御史之女定了親,原定過了年就成婚,卻因戰事而提前了婚期,大約老天爺嫉妒,成親兩月不到,便戰死疆場。
不是個好兆頭,他連忙在心里兜搭了一遍近來聽聞的喜事,伺候皇上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