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之河，溯源而上。

雙眼不過一眨的功夫，瞳中所映的景象已是十年之前。

院子里那棵香樟樹還不過是一棵樹苗，而在這棵樹苗旁邊站著一個穿著中學校服的少年人。

這個少年的個子很矮，而且瘦弱，模樣又非常普通，屬于那種丟進人堆里馬上就會找不著的類型。

此刻，這位少年正小心翼翼的將樟樹上泛紅的葉子摘下，收集起來。

孔陽就站在少年的身旁，靜靜看著少年的舉動，有些不耐煩了。

他試著用自己的手指去觸碰周圍的景物，觸碰少年黑色的發絲，但是雙眼所能見到的一切宛如水中月色，觸之不及。

誠如齊修靈所言，這處所能見的，都只是舊日的片段而已。

透過這些片段，或許就能找到那個妖怪。

于是，孔陽也只能按著性子，繼續看了下去。

那名采摘樹葉的少年動作很小心，仿佛是在做什么關乎他人生的大事一般。

而且，他還很挑剔。

凡是樹葉上有蟲眼的，破損的，形狀不規則的，全部都被他丟到了一邊。

最終，少年挑選了他認為最是完美的十片樹葉，眉目欣喜的捧著這些樹葉走回了那間房里。

孔陽立刻跟了上去。

同樣的房間，在十年之前看起來還是很正常的。

書桌上放著的不是電腦，而是一大摞學習資料，靠近書桌的墻上還貼著幾張獎狀。

書柜里整齊排列的，也不是那些剝了皮的貓，而是諸如《宋詞三百首》、《北島》、《納蘭性德》之內的詩詞讀物。

少年將自己采來的紅葉整齊擺放在書桌上，手里握著一支筆，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潤。

“我曾看著你的眼睛，然后移不開自己的視線，以為自己看到了星星……”少年在第一片紅葉上寫下自己青澀的詩句，筆鋒頓住了。

孔陽在少年的身后看著，摸著自己的下巴，笑了。

這位少年此刻的狀態倒有些像是在懷春。

而他寫了些酸詩在這紅葉上，大約是要紅葉寄情，向某人表白吧？

在那個智能手機和微信還不普及的年代，這種方式倒也屬于常規操作。

孔陽這么想著，眼前的景象忽而變得模糊了起來。

舊日的第一個片段結束。

當視線再次變得清晰的時候，場景卻已經不再是那個少年的房間。

而是在學校內的垃圾場里。

少年還是那個少年。

他縮著脖子，白皙的臉頰上一個紅色的掌印分外的明顯。

四五個同齡的男孩圍在他身邊，一人一腳，將他踢翻在垃圾堆里，同時還將旁邊垃圾桶里的穢物潑灑在少年的身上。

孔陽的眉頭當即就擰了起來，他大步上前，想要將其中一個男孩子拉扯開。

“喂！你們幾個！過分了啊！”孔陽說著，伸出手去，卻拉扯了一個空。

這里只是舊日的片段而已，無法被外力所干涉。

“靠！”孔陽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低聲咒罵了一句，目光隨即向著遠處望去。

或許會有其他人來阻止這一切也說不定。

然后，孔陽看到一個站在不遠處的少女，捂著自己的鼻子，一臉厭惡的走了過來。

“惡心。”少女對著那少年說道，然后將一把揉碎的樹葉子狠狠撒在了少年的臉上。

“我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那模樣！你有什么資格給我寫這種東西？”少女趾高氣昂的說道。

而少年跌坐在垃圾堆里，滿身穢物，一個字都不敢說。

孔陽不由得細細打量起這個少女來。

少女生得高挑而標志，秀麗的臉頰上洋溢著青春的芳華。

這是一張網紅級別的臉。

孔陽于心底里置評道。

如果，這姑娘的內心能和她的容貌一樣美就好了。

所有的一切再次變得模糊，而接下來的幾個片段卻變得千篇一律起來。

從垃圾場的那一天開始，圍繞在這個少年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更糟了。

他的書本和作業上會被人無緣無故的畫上下流的圖案，椅子被人扔到女廁所，校服背后被人貼上污言穢語所組成的字條……

隨后而來的還有無休止的嘲弄、羞辱、勒索。

從最初幾個人的小游戲，到最后變成一場全班同學參與的狂歡。

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而這位少年，當事人本人卻始終默默忍受著，不敢反抗。

看著這一切的孔陽卻已經快要氣炸了。

“喂！你還手啊！”

雖然明知道對方聽不見自己說的話，但孔陽還是跳腳著說道。

有好幾次，孔陽明明看見少年在面對霸凌時已經握緊的拳頭，卻在最后的關頭又把拳頭給放下了。

在舊日的片段里，孔陽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所以也判斷不出這個少年在這樣糟糕的過往中生活了多久。

場景還在變化著。

在某一個冬夜，晚自習結束之后。

少年再次被同班同學搶去了買宵夜的錢，終于坐在教學樓門口的臺階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夜晚，他沒有按時回家。

他的父母也沒有來找他。

校園里空蕩蕩的，陪伴著少年低聲哭泣的，只有一個他所看不見的看客。

“喂，你準備就這么繼續下去嗎？”孔陽坐在少年的身邊，有些心煩意亂的說道。

少年是聽不見孔陽的聲音的，所以也不可能回答。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位少年終于漸漸止住了自己哭聲。

他站起來，拍拍褲子，準備回家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極輕的貓叫聲。

這叫聲從距離他不遠的花壇中傳來，聽著非常虛弱。

或許是處于好奇，少年朝著那處花壇走了過去。

在撥開重重的草葉之后，一只黃色的小貓落入眼中。

真的是很小的一只貓。

皮包骨頭，眼睛都還沒有完全睜開。

也不知道是被人遺棄的，還是自己走丟的。

少年探出自己冰冷的手指按在小奶貓的身上，而那只小貓則用自己的舌頭舔舐著少年的指尖。

孔陽站在一旁，緊緊盯著少年的臉。

在少年的眼中，于人前從未暴露過的感情在這一刻，卻如同火山一般爆發了出來！

屈辱、不甘、憤怒……當這所有的負面情緒匯聚在同一張臉上的時候，孔陽唯一能想到的一個詞語，就是——猙獰。

然后，孔陽把頭別了過去。

因為他分明看到，那名少年舉起了一塊手邊的石頭，朝著那只毫無反抗能力的小貓砸了下去。

少傾。

直到眼前的景物再度模糊了起來，孔陽才轉過頭去看那少年。

于少年模糊的臉上，孔陽尚能辨認得清的表情只有一個。

那少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