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2節

門縫裡流出一條紅色小溪,付成羣的電話被那兩個男人早已經摔成碎片,國產雜牌手機雖然能放mp3,果然還是不經摔,如果是落雞鴨的牌子,可能摔幾下還能打個120,也不至於粉身碎骨渾不怕,留得彩屏在人間。

忍住鑽心痛搖晃著站起來,一隻手扶著牆壁,一隻手牽著付天憐的手,“走,跟著爸爸。”

很晚了,馬路邊有晚歸的路人,他們或她們不會借電話給滿身是血、沒穿褲子、屁股後面還拖著一大截熱氣騰騰的腸子、手裡還牽著一個孩子的男子,誰都不願意惹麻煩,只是冷漠的快速朝前走,目不斜視,打車,車不停,叫人,人不聽,不是自己的事,誰也不關心。

當然,付成羣努力的在收縮,這樣能讓小腸收回一點。

付天憐一邊走一邊哇哇哭,她知道發生了什麼,難得。

“不要哭了,乖。”付成羣蹲了下來,因爲背上的傷口貼著襯衣,摩擦著,象鞭子抽般難受。下身茂密的毛毛滴著鮮血――那是因爲臉上的傷口順著脖子流到腹部和大腿。

抖索著把襯衣脫下,系在腰間,這樣就可以檔住那晃來晃去的玩意,背傷也不那麼難受,男人,死都要面子。

付天憐沒哭,她懂事的走在付成羣旁邊,牽著衣角繼續走,付成羣的手現在不空了,沒有辦法牽她,因爲自己雙手要捧滿自己的腸,拖在地上象條尾巴太髒了。

很多東西是見不得光的,見光大多要滅亡,比如體外的腸子、比如見面的網友,比如藏在衣櫃右上角的惡鬼,比如被父母詛咒的愛情。

來吧,走吧,跟著我,前面是黑暗也要跟著我,一步一步勇敢的走,陪著你,走一程,如果我累了,我就要閉上眼睛休息,永遠的休息,你自己也可以繼續前進,遺憾,我即將看不到。

不知走了多久,拐角處有個小姐停下腳步,路燈下,她臉上的妝濃得象鬼,她問,大哥,你怎麼了。

付天憐嗚咽道,阿姨,阿姨,打電話,打電話,救爸爸。

那小姐掏出電話撥120,付成羣搖頭,他的臉已經變得比路燈還慘白。

前面兩百米,復興路華夏兒童福利院。

(十)下半部分

那小姐見付成羣搖搖晃晃快要倒下,趕緊攙扶著,只覺得他的胳膊一陣死冷,付成羣指了指前面。

這兩百米比付成羣走過的任何的路都要漫長,每一步都覺得腿有千斤重,一步一步,步步驚心。

“大哥,我已經打通電話,福利院的人馬上來開門了。120說也在路上,你們坐下歇會。我有事就先走了。”那妓女沒有暫住證,110也報了,會跟著一起過來,假如查自己,要進去呆幾天,不劃算,何況現在是嚴打。

爲什麼中國有嚴打?

下雨了,付成羣張開嘴想對陌生女人說句謝謝,但只喝了幾滴雨水,太多工廠太多的污染,雨水不再純淨,和眼淚一樣滋味酸澀。

躲在屋檐下,華夏福利院有些年頭了,建築是老式的,青色的磚瓦,長了些猴年馬月的草,因爲有大風,草東倒西歪搖搖擺擺,雨刮到付成羣的身上,雙手放下腸子,把付天憐拉到自己身後,這樣也可以少淋些雨,小兒肺炎可不是鬧著玩的。

付天憐一邊大哭一邊咳嗽,恍惚中好像知道要失去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付成羣撫摸她的頭髮,“以後也要乖乖的,現在爸爸要走了。”

“你去哪裡……?”付天憐哽咽的問。

“我要去揀垃圾啊,要很久纔回來,你先在這裡住。等你長大了我會來接你啊,寶貝。”付成羣想到這小孩帶給自己的快樂,捨不得離開這世界。

“我要跟爸爸一起走。”付天憐的鞋子全部都溼了,小小身體在雨中顫抖。

“你要是不聽話,以後爸爸都不會給你買小布丁吃了。”付成羣站起來,用盡最後的力氣抱了抱她,往雨中走去。

福利院的門開了,夏之初接到了電話匆忙開門,他是院長,其實跟雜工差不多,剛好到院子裡收小朋友的衣服,傳達室的電話響了,門衛賴朝日睡得跟豬一樣。

只有抱著一大堆衣服踢門進來,叫醒那頭豬,“你明天還是回你雲南老家去睡吧。”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裡是福利院吧,門口有個大人快死了,還有個小孩,我是路過的,別查我的電話號碼啊,趕緊開門吧。”

嘟嘟掛了。

門後有傘,夏之初把衣服往桌上一堆,趕緊開大門。

付成羣站起來往前走,聽到開門聲,微笑著回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年人,打著雨傘,神仙,大概就是這樣了,付天憐,小小的身體倔強的站著朝自己揮手再見,天使,大概不外如此了。

心頭一陣愉快,前面好像有個女人,張開懷抱,是許長燕。

身體往後一歪,頭直接觸地,即使下再大的雨,夏之初依然不能避免的記住那聲悶響,頭破了,摔成兩半。

第一件事情就是捂住那個小孩的眼睛。

從他手指縫裡流出來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但願是雨水。

救護車來,警車來,人生就是一場俗氣的泡沫劇。剛剛開場,已讓人心生絕望,但付天憐的頭頂,有了一把寬大的雨傘。

夏之初見過很多被人遺棄的孩子,從來沒有象今天晚上這樣的。

(十一)

夏之初在醫院守著,一個大人,一個小孩,醫院是民營的,廣告費是昂貴的,但是服務是護士小姐是漂亮的,而且不用急著繳現金。

雨還在下,屍體擡出去,當場已經死亡,成爲一個屍人,已無搶必要,付天憐在打點滴,高燒,說胡話,喃喃的叫著,“木馬……爸爸……布丁……果凍……媽媽……”

第二天付成羣和許長燕上了報紙,欄目是社會新聞篇幅很小,慘遭滅口,小女孩遺棄福利院,警方正介入此案調查云云。

構建和諧社會,不和諧的別說太多。誰會關心一個垃圾佬的死活,千里追兇,總要有理由。第二天報紙上的內容被人遺忘,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所以我們還是喜歡看娛樂版的新聞,對明星偷拍津津樂道。更讓女人關心的是夏天防曬小秘訣,讓男人關心的是世界盃報道,彩票股票車票,沒工作的人在報紙縫隙裡尋找招聘廣告。減肥啊減肥,治病啊治病,離開了誰,地球都要轉動,轉動一圈是一年。

雨停了,雨總是不會太久。黃昏,沒有彩虹,只有蒼蠅和癩蛤蟆,飛舞鳴叫。

福利院是我家,我愛我家。付天憐兩天後清醒過來,管夏院長叫爺爺,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爸爸媽媽去哪裡了。”付天憐沒有哭,也沒有喊,“他們去揀垃圾了。等我長大了就會來接我。”

夏之初眼睛爲之一紅,很多小孩都會哭著問自己的父母在什麼地方,但這個小女孩的堅強,更讓人心酸,抱著她走出醫院,“你先去爺爺家,那裡很多小朋友,等你長大了,他們一定回來接你的。”

夏之初聯繫了警察局和義工聯的人,帶她回去了一趟,血跡已經清理乾淨,彷彿他們還在,喊了兩聲,果然沒有人回答。

破舊的玩具蜥蜴還在,沒有它當枕頭,睡得不習慣,房子明天就要租出去了,付成羣的父母在老家走不動,是老家的親戚過來收拾東西,他們對這個小孩不感興趣,家裡已經有了小孩,更不敢開口說給我們帶回去吧,他們寧願把電視和冰箱帶回去,付天憐抱著那個收音機不放,那是付成羣的,以前沒買電視機的時候,這個黑色的小盒子有人說話,有人唱歌,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晚上和小朋友一起吃飯,四十多個孤兒,有大有小,最小的還在吃奶,付天憐被帶到飯桌前,年齡相仿的坐在一起,看見付天憐,好奇的打量,她的皮膚爲什麼那麼白,她的眼睛爲何如此明亮清澈,她的嘴脣爲什麼那麼紅而不是兔子三瓣嘴。

“夏爺爺好。”那一桌的小朋友能說話的都整齊的喊。有些不能說話,有些聽不見,有些看不見。也有健康的,眼睛裡沒有快樂,小朋友沒有父母都不會快樂。

付天憐默默的端著飯碗走到角落的空位。夏之初走過來微笑著問道,“天憐,你要不要和小朋友一起吃啊?”

付天憐茫然的放下筷子,搖搖頭,埋頭繼續吃飯。

張鳴從另外一桌走過來,他管理的主要是八歲到十五歲的孤兒,來華夏福利院工作也有五年,這是五年來最漂亮的孤兒了。於是蹲下來道,“寶貝,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好嗎?叔叔有很多玩具哦。”

付天憐看了看他,搖搖頭。

很尷尬,這麼多小朋友看著自己丟臉,好歹也是三十六歲的成熟男人,失敗。

不是每個小朋友都喜歡開玩笑,尤其是剛失去父母的小朋友。

夏之初過來,對張鳴道,“讓她漸漸習慣吧。”

付天憐忍住眼淚,這裡的飯菜不是自己喜歡吃的口味,她不喜歡吃生菜,偏偏是生菜。但她知道,想要生存,先要忍耐。

大人何嘗不是如此。你們誰又知道前面的路?

(十二)

福利院的小女孩比小男孩更多。張鳴等付天憐吃完飯,帶她到遊戲室看動畫片,這裡已經有小朋友在等了,規規矩矩坐著。

有個妹妹頭的小女孩見付天憐過來,主動搬了小板凳,指了指,比劃了半天,說:“請……坐。”

她叫楊慧,今年五歲半,父母丟掉她的時候她正被商場的芭比娃娃迷得暈頭轉向,媽媽說可以挑一個當生日禮物,慢慢的挑。

三歲那年下午發燒,胡亂吃錯了藥,耳朵從此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十個聾子九個啞,父親拿刀去了黑診所,好歹賠了一千塊,去大醫院檢查,醫生的臉比窗外的陰天還陰,“怎麼搞成這樣,治好的希望很小,準備二十萬。”二十萬?夫妻兩人面面相覷,擺地攤的,讓我拿二十萬?再生一個吧。對於有人而言,孩子是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對於有的人而言,小孩是負擔,是歡愉之後男人留下的種子發芽後從女人*裡掉下的一塊肉。看見工廠宿舍拋嬰兒的情景沒,空中輕輕嗚咽,美麗的弧線,寂寞無聲。

楊慧嚎叫,手裡的芭比娃娃緊緊的抱在胸口,衆人圍觀,商場廣播喊尋人啓事,他的父母早已經坐上搖晃的公共汽車,含著眼淚,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不好,對不起,永遠見不到,也不敢相見,怕負責,內疚一輩子。

新的小孩生下來,是個男孩,健康活潑,慢慢忘記舊的聾啞小孩,一年過後,楊慧小朋友在福利院非常勇敢的吃藥打針,可以聽,會唱歌,會講故事。

每個被遺棄的孩子流浪的天使,他們總會有翅膀,會飛翔,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們在福利院裡休息。

付天憐坐在板凳上,學著別人一樣認真的坐下,手放在膝蓋上,小蜥蜴也放在膝蓋上,它是她的回憶。生菜雖然很難吃,但付天憐已經全部吃完,別的小朋友都吃的很好,自己不要落後。

張鳴嘆息一聲,爲什麼這裡的小朋友都那麼懂事?

趙淑芳一進來就發現了新來的小朋友,胸口貼著一張紙條――付天憐,她是負責福利院小孩的住宿後勤的事情,工資雖然不高,但這份工作還是很難得,下崗後找人籌錢打通民政局的關係才調到這裡,四十三歲,穿的也還講究,大紅色襯衣上有三朵牡丹花圖案,褲子和衣服是一套的,黑色金邊,上半身的肉被內衣勒成三截,胸部一截,肚子一截,腰一截。

打開電視讓小朋友看“大頭兒子小頭爸爸”的動畫片,一般都是看國產動畫片,因爲是國家養著他們。

付天憐不喜歡看這個,她喜歡看櫻桃小丸子。但不能換臺。四處看了看,小朋友們都看的很開心,楊慧坐在自己旁邊,做了個鬼臉,看來她也不喜歡看。

晚上八點三十分,三到六歲的小朋友統一洗澡洗臉刷牙然後洗自己的手絹,付天憐也分到了自己的睡衣和用具。

手絹不用洗,因爲是新發的,疊好,放在櫃子裡,黃色格子,格子中間有個熊熊。趙淑芳在給她鋪牀,別的小朋友還在洗手絹,華夏福利院,每個房間住四個小孩,男孩女孩分開住,兩個孩子一張牀,窗簾是統一的夜空藍,上面點綴星星月亮和糖果,空調也有,滅蚊器也有,飲水機也有,但沒有熱飲功能,怕燙到,每個小朋友還有一個小櫃子,放衣服和玩具。

福利院果然比育嬰堂好。

“天憐小朋友,明天就穿新衣服,放在你的櫃子裡。”趙淑芳仔細盯著她看了看,好漂亮的傢伙,應該是很快就被收養了,而且能賣個好價錢,希望去歐洲吧,讓那邊的老外見識下什麼叫美女。

付天憐懂事的點點頭。如她所願,她和楊慧睡在一張牀上,九點三十分,牆上的小喇叭開始放十分鐘的催眠曲。

燈自動滅了,只留了一小盞,在洗手間的旁邊。

房間裡還有兩個,崔雪和孫小麗很開心有了新人加入,都是四歲,算是同齡人。付天憐是最小的。

崔雪一臉的雀斑,其他還算正常,頭髮也是短的,爬過來這邊,好奇的看著付天憐,握著她的手,“做個好朋友。”

孫小麗是內向的傢伙,頭埋在被子裡露出一隻眼睛,她也只有一隻眼睛。

楊慧長大了肯定是寢室長,口氣有點嚴肅,“小聲點,別被趙老師聽見了哦。”

付天憐點頭。

“新來的小朋友,你跟我們一起玩捉迷藏嗎?”楊慧邀請道。

付天憐哭了,她想爸爸媽媽了,平時這個時候他們會輪流給自己講故事的,是的,童話故事。

窗外的月亮躲在雲層後,院子裡幾近漆黑,飛蛾飛,隔著紗窗,蟲子瞿瞿瞿瞿聲嘶力竭。付天憐的哭聲,讓走廊外巡查的夏之初的心都碎了。

這哭聲,讓方圓十里所有的蜥蜴失眠。

(十三)

夏之初趕緊開門進去,付天憐的小臉憋得紅紅的,眼淚兩行,其他三個小朋友都在旁邊手足無措。

“怎麼了,別哭啊寶貝。”夏之初輕輕抱起她,到走廊,敲馬櫻丹的門,她是副院長,哄小孩有一套。很多新來的孩子不習慣這裡,都是她搞定。

時間還早,她也還沒睡,在房間裡看電視。睡衣是米奇圖案的,個子高,她大學畢業最初是留校任教,被男學生強暴過一次,辭職後去了一家外資公司,被英俊的混血兒上司按倒在冰冷的辦公桌,胸口緊緊貼在玻璃板上,冰冷,一邊承受來自背後的有規律的撞擊,一邊看辦公室外人們忙碌,不知道是自願還是被迫,

女人昏頭,婚就是女昏。如果不昏就是清醒,清醒很痛苦,不如發昏愉快,但馬櫻丹堅決不想嫁給那個男人,之前兩次強暴的陰影揮之不去。他說爲什麼,她說因爲你捨不得狠狠強暴我,我投入不了。

於是單身,越久,性格越怪,想結束自己生命時發現了華夏福利院的招聘啓事,投了簡歷等消息。

接電話來福利院面試,夏之初問,你爲什麼放棄高薪的工作來這裡?

馬櫻丹盯著夏之初的眼睛,“我喜歡。”

工作了一年,夏之初曾經也有把她按倒在草地上的衝動,因爲她很美麗,想可以想,如果想了就要做,夏之初早就被老婆妹眉打死無數次。老婆美眉是退休兒童醫生,這一點節約了福利院大把醫藥費,創建節約型社會,看不起病的早個醫生當老婆是好事,兒童醫生是好女人,只有他這一個男朋友。沒有比較,沒有鑑別,處女婚姻大部分幸福,她們覺得男人就是這樣的,很好,心就不會野。現在,結婚時還是處女的機率就如在福利院收養一個完全健康的男嬰一樣少,當然,很有錢就可以辦到。

馬櫻丹開門,雙手接過孩子的時候不小心觸碰到了夏之初的手,夏之初身體一陣暖流,從左邊胳膊到右邊胳膊,從右邊胳膊到後腦勺,連忙說道,“這孩子很可憐,估計是想她媽媽了。”

馬櫻丹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後背,“乖了,媽媽在這裡。”

付天臉抓了她的臉,尖尖的指甲縫裡有細細的皮,“你不是我媽媽……我要我媽媽…”

馬櫻丹抓緊她的手往房間裡走,一邊回頭道,“夏院長,你去休息吧。”

付天憐到了她房間,哭了半個小時,漸漸的困了,她開始唱歌,一邊認真看著付天憐的眼睛,那是怎樣的歌聲,輕柔、纏綿、甜美,“milibiesiboniduhikileini,milimeisibomimeihokileini……..”

睡了,付天憐累了。

白天上課,音樂、舞蹈、語言和遊戲,兒童班有個兩歲的男孩子傻乎乎的流著口水,搖晃著自己玩滑梯,他是輕微腦癱。付天憐和楊慧、崔雪還有獨眼孫小麗一起玩沙子,楊慧的芭比娃娃和付天憐的玩具蜥蜴在牀上睡著。孫小麗在沙子上擺了小小的雛菊做成的花環,付天憐害怕看她那隻瞎了的眼睛,覺得那個黑洞好像要把人吸進去。孫小麗得意道,我們的墳墓挖好了。

馬櫻丹走過來,向付天憐招手,付天憐看見白色的小數碼相機。

“笑一個。”馬櫻丹今天要把付天憐的資料放到網站上去。

付天憐嚴肅,頭髮是趙淑芳扎的,認真筆直的站在鏡頭前,她有點緊張,但馬上又笑了,趙淑芳手裡拿著一根小布丁。

一邊吃,一邊笑,抓拍了幾個鏡頭,馬櫻丹說,“還是趙姐有辦法。”

夏之初在剛送走一批訪客,下午也有預約的客人,十幾個。太陽有點熱,得叫孩子們回戶內了。

順口問了清潔工肖玉影,今天星期幾啊?

肖玉影擡了擡眼皮,她很老了,六十歲,住不起養老院,就在兒童福利院,“十三號,星期五。”

夏之初臉色一變,天哪,不能再有小孩失蹤了。

(十三)

夏之初忘不了去年失蹤的那四個小孩,人間蒸發,不留一絲痕跡,有時候看見他們的照片,眼淚掉下來,三個男孩,一個女孩。都乖得要命,因爲乖,所以要命了。

他們去哪裡?怎麼消失,只記得那次吃完飯洗完澡後,查完每個小孩的房間,一個都沒少,安心的自己也睡,誰知道早上起來少了一個。公安局的人調查,無果。接下來,每隔一段時間都有小孩失蹤。算了算,剛好是十三號的每個星期五,邪門了,難道老外口中的“黑色星期五”是真的?

正納悶,掃地的肖玉影拿著掃把揚起一陣嗆鼻的灰塵,冷冷道,“夏院長,請你讓一下。”

夏之初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跑到草地旁邊對玩耍的小朋友道,“小朋友們快回教室。”他說這話的時候非常的鎮定、神氣,年輕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對待部隊裡的那些新兵。

獨眼孫小麗趕緊拍拍碎花小裙子上的沙子,站起來,奶聲奶氣說道:“夏爺爺讓我們回教室了。”她的另外一隻眼睛真是又圓又大,睫毛長到交叉,整張臉是殘缺而稚嫩的猙獰。

楊慧拉著付天憐的手也一起走,她早就拍完照片了,和楊慧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的遊戲,一個宿舍的和一個宿舍的玩的更好,小孩的世界就是袖珍的大人世界。而崔雪的雀斑在下午的太陽下似乎要連成一片,象灰黃色的面具,腦癱的胡晨似乎也聽懂了一樣,流著口水從滑梯上滑下來,他穿的是開襠褲,屁股一陣火熱,因爲和滑梯摩擦了,所以屁股還有點紅。

馬櫻丹早就回自己屋子上網,負責看著他們的是張鳴,他的“孩子”們還沒放學,無聊的時候就來這邊逗小朋友,尤其喜歡付天憐,那柔軟的頭髮,以後也要生這樣的小女孩,大概童話裡的公主小時候就是這樣。

趙淑芳聽見廣播室裡喊集合,滿頭的汗,她正在廚房蒸花捲,小朋友的晚餐,沒辦法,大師傅辭職了,只有她頂幾天,等新的廚師來了再說。汗滴在蒸屜裡,又變成了蒸氣,變成新的汗。

順便去叫馬櫻丹,門是虛掩著的,敲門,無答應,進去,她在裡面洗澡,鎖著門,淅瀝嘩啦的響,扯開嗓子大吼了聲,“馬老師,又要開大會啦,快點啊。”

馬櫻丹拿著刷子,沾著熏衣草和沐浴鹽擦著身體,想起自己忘記關門,心裡一寒,手稍微用了力,小腹上破了巴掌大的皮,熱水衝著,小心的揭下來,不能撕得太用力,越撕越大塊,鹽水衝在上面,非常疼。趕緊擦乾淨了應道,“就來了。”

那片帶著少許碎肉的薄薄的皮扔在馬桶,一沖水,旋轉著不見。馬櫻丹有點搖晃,扶著牆壁。看來,再貴再好的藥,也是有副作用的。就是這麼貴的藥,也已經快吃完了,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

馬櫻丹在張鳴身邊站著,熏衣草的淡淡香氣一浪一浪,不知道爲什麼,張鳴對臺上夏之初的發言好像已經失去興趣,一門心思想著馬櫻丹脫光衣服站在這裡的情景,越想越興奮,而且爲沒人知道他的想法而愈加興奮。

馬櫻丹似乎察覺了他呼吸的急促,走了幾步到前面。

付天憐在她旁邊乖乖坐著,說了句,“好香香。”

獨眼孫小麗趕緊用剩下的一隻眼睛看了看馬櫻丹,點頭表示同意,她的眼睫毛上好像還有沙子的銀粉。

“我再次告訴大家要注意安全問題。”夏之初如果是外國老頭或者加上白色漏斗形狀的鬍子就有點象哈里波特里的鄧不利多校長了,他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也有錯覺以爲自己是鄧不利多,夏之初看過哈利波特,因爲要反覆的給小朋友讀,都熟透了。可惜,這裡是華夏福利院,開小差的時候,下面幼兒班的小朋友炸開了鍋,開始打鬧和玩拍手掌的遊戲,他們的注意力非常的有限,如果不說話,他們就以爲講完了。於是夏之初敲敲桌子,“小朋友們,聽夏爺爺講個故事。”其實沒講故事,就是想讓他們安靜,接下來繼續給工作人員開會。

二十個員工都在認真聽,其實幾乎每個星期五幾乎都要說這些,安全,安全,誰知道那些小孩去哪了,這世界上難道有鬼不成?鬼要他們幹什麼?

馬櫻丹的小腹開始流血,她不安的慢慢往門外走,一邊想,這老頭子的話什麼時候說完。今天晚上再不行動,藥就要吃完了。

(十五)

福利院司機劉湘民按著喇叭,星期五連門衛都要開會,孩子們在車裡唧唧喳喳討論著今天學校裡的事,有人猜測今天晚上吃什麼,土豆泥是最受歡迎的,土豆煮爛,鍋四周塗滿熱油,辣椒和蔥花切成碎末灑均勻,除了沒有父母,他們和其他的小孩沒有什麼區別,至少對於考試一樣厭倦,對老師一樣又恨又怕,對於異性一樣好奇新鮮。

散會前,夏之初重複著注意小朋友安全的話題,所有人表情嚴肅認真,夏之初忽然覺得感動,他從不懷疑他們。肯定是外面的賊,這該死的賊,偷福利院的小孩出去賣,別說偷的了,就連經過嚴格審覈程序後被收養,自己都好幾天晚上睡不著,心裡像割肉一樣心疼。但願失蹤的小孩能夠好好活著,也許記憶裡還有自己這樣的一個老頭。

“開源節流,上頭已經確定下半年撥款給我們做智能化監控系統,在這期間,要做好人防。”夏之初頓了頓嗓子,掃視一週,“不能再有小朋友失蹤了。”

晚餐時間,付天憐終究和小朋友坐在一起,乖乖拿勺子吃飯,颳著碗裡好吃的土豆泥,一邊看著對面桌上那些上學的小孩,心想:什麼時候我才能長到那麼大,爸爸就來接我了。

旁邊的獨眼孫小麗看她在發呆,用勺子敲敲碗,象大人的口氣,“要多吃,老師說多吃就能長高。”

“哦”付天憐吃了一大勺,差點噎著,只想快快長大,這裡雖然好玩,很多小朋友,可是沒有爸爸媽媽。

趙淑芳給每個小朋友面前發了一個蘋果。幾乎每天如此,幸福就是重複。

午夜,馬櫻丹在鏡子前忍著腹部蛻皮的痛,輕輕塗抹除了脖子和手以外的全身,那些昂貴的墨綠色的藥膏散發古怪的中藥味道,所剩已不多了,僅僅差一個療程,就可以永遠的擁有白皙細嫩的皮膚。

走廊,查房的張鳴詫異的看了她一眼,馬櫻丹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張鳴的眼前繁花似錦,一種異常舒服,舒服到嘔吐的感覺,倒在地上。

付天憐在牀上和其他三個小朋友一起,睡著了,她那頭柔軟的頭髮覆蓋著幼小的額頭,小手抱著她的蜥蜴娃娃,門外,有種香氣瀰漫,從角落蔓延,淡淡的,讓人忘記煩惱。

馬櫻丹開門進來,燈光下,獨獨挑了最完美的那個。

肖玉影在牆角等,影子又怪又長,“新來的小孩?”

馬櫻丹的嘴角翹了翹,把付天憐遞過去,“他們需要健康的孩子。這次給你會多一些,等下見。”

肖玉影接過來,馬櫻丹和自己說話粗聲粗氣,完全不似平時般溫柔細膩。也不理會,那付天憐體積小,那種大的黑色塑料袋裝下她綽綽有餘,袋口紮緊,底部戳了個洞出氣,肖玉影穿著灰色的長袍推著垃圾車,不說話,黑夜裡,路燈下茫然的臉,彷彿拾靈者,巫婆般皺紋滿臉,滿身的酸腐味道。

付天憐以爲垃圾車是搖籃,看上去睡得更香,呼吸均勻,輕聲嘆息,身上覆蓋著些飯盒、紙尿布、廢紙和塑料瓶子,她總是和垃圾結緣,當然,在垃袋裝她綽綽有餘,縮成一團,不知道什麼時候把手指放在手裡吮吸,大概夢見小布丁了。可憐的。在垃圾中並不代表自己就是垃圾。

馬櫻丹換了衣服,打開窗戶,利索的從下水道管一溜下,翻牆而出。她知道在哪裡見面,買家是美國人,調查後顯示,收入穩定爲人和善,現收養了六個小孩,獨缺中國的女孩,官方手續太麻煩,從內部人員手裡買反而方便,雖然價格稍貴,但簽證馬上要到期。錢有很多好處之一就是能提前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和肖玉影在車站碰了頭,馬櫻丹把付天憐從大垃圾袋裡抱出,放在出租車上她還在睡。額頭上有汗珠,剛纔悶的,拿了溼紙巾擦了乾淨。肖玉影麻木的接過十張一百元,食指在手裡舔了舔,沾著口水開始點錢,點了一次,重新點一次,這下臉上纔有了一絲笑容,從車上下來,消失在夜色中。

Jenny把一疊美金交給馬櫻丹,她三十五歲,一頭金髮,子宮肌瘤手術後喪失了生育能力,她輕輕抱著付天憐,用蹩腳的中文讚美,“mike,你看,可愛的天使。”

丈夫接過來,放到房間的嬰兒牀上,對馬櫻丹道,“有時間來美國探望我們。”

馬櫻丹俯下身去,吻付天憐的額頭,“反正你遲早都要接近天堂,我送你一程。”

爬上牆直接跳進窗戶,錢放在枕頭下,開始洗澡,墨綠色的藥膏脫落,連著大塊大塊的皮脫落,人就像煮熟的蝦子一般,鏡子前完美的身體,還是不夠完美。

第二天早上,華夏福利院炸開了鍋。付天憐失蹤了。

(十六)上半部分

付天憐失蹤了,夏之初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所有的人都被帶去警察局問話。

妹妹頭楊慧、獨眼孫小麗和雀斑娃娃崔雪並沒感到太多難過,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麻木,付天憐的出現分擔了夏爺爺的愛。沒有相處多久,自然沒有多少感情,即使有,也是淡淡的遺憾,時間久了,就忘記,彷彿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這樣的人。

張鳴說了自己做的夢給負責筆錄的警察聽,“是啊,一陣花香的味道,很多的蝴蝶繞著我飛,腳下踩著雲,越飛越高。”

“當時我在走廊上巡邏,然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看見誰了嗎?”

“沒有。”

馬櫻丹端坐著,左右雙腳腳尖交叉,米色露趾高跟涼鞋輕輕晃動,眼睛有閃爍的光,“我不知道的,洗完澡就睡著了。早上起來就聽見他們說天憐失蹤了。她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警察叔叔道,“別,別哭了,我們也只是瞭解下情況。”

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肖玉影和趙淑芳的回答大相徑庭,不知道,不知道,希望你們快點把孩子找回來。

警察對夏之初道,“好了,我們會抓緊時間調查,爭取儘快破案。”

每天都有小孩失蹤,大多是有父母的,懸賞輯兇,人海茫茫,我丟失的孩子,你在何方。夏之初緊緊的握著警察的手,“她是很可愛的孩子,麻煩你們一定要用心,幫忙找回來啊。”

哪個丟失的孩子不曾經可愛。哪段丟失的愛情不曾經幸福。

照片在桌上,很大一張,付天憐吃著冰淇淋,眼神清澈透明,悲情隱藏在嘴角之後。她知道,要笑,拍照的纔會開心。

“你是說我們不用心嗎?”負責審案的警察叔叔鼻子裡哼出這幾個字。

夏之初連忙道,“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

“行了,你們回去吧。我們自然會追查”

夏之初深深自責,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總是記得那個血腥的雨夜,付天憐無辜的淚水,緊緊抓住自己的那雙小手,發燙的體溫,怯怯的眼神,努力適應周圍的微笑。

而一切就這樣突然消失。

有時候我們在想念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也必然在想念我們。付天憐在浴缸裡乖乖的泡完了澡,穿上乾淨的睡袍躺在牀上看新的父母。

她笑得開心,笑得咯咯叫,和合作的將切成小塊的柔軟的肉鬆布丁塞進嘴裡,興奮的揮舞勺子,大口的喝牛奶,用舌頭舔舔嘴角,張開雙手讓jenny抱,撒嬌。

“叫媽媽。”jenny心疼的用毛巾擦她背後的汗。

付天憐眨眨眼睛,“媽媽。”

Jenny笑逐顏開,放她在房間,吻了她的小臉,“媽媽馬上回來。”

離大使館下班還有三個小時,mike一邊開車一邊和jenny聊天,“喜歡我給你的生日禮物嗎?”

jenny想起屋子裡那個小天使,心頭涌起一陣甜蜜和牽掛,點頭。Mike側過臉和妻子舌吻,有松子酒的味道,車不多,夏天的夕陽眨眼睛,馬路兩邊的白蘭花醞釀久違的芬芳,前面是一條金光大道。(危險動作,請生手勿模仿)(十六)下半部分

付天憐喊了幾聲,她確定房間沒人,小心的下樓梯,房子還真大,電話就在客廳,拿起來。

“你好,110報警中心。”

“我是,我是付天憐,我要回華夏福利院。”付天憐一個字一個字的清楚的說。

“什麼,你等等,你的位置,你是小朋友嗎?”報警員簡直難以置信。

警車來的時候,付天憐已經換好了自己的衣服,堅定的站在門口。她沒有睡,從馬櫻丹晚上進來以後都沒有睡,只是閉著眼睛,其實心裡很怕,告訴自己不能大聲叫喊,就象那天晚上親眼看許長燕停止呼吸。

夏之初在開員工大會時,付天憐一字不漏的全部聽進去,比在場的任何大人聽的都認真,坐在那一動不動,眼睛都懶得眨,好像蜥蜴在發呆。

夏之初說,“遇見什麼事情,打110。要拖延時間,不要和壞人直接打鬥,冷靜、鎮定,保存自己的實力。”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老人說話總是有道理的。該聽要聽。

不到二十四小時,夏之初經歷了來福利院建立以來最大的情緒起落,還好心臟年輕。警察和記者帶著付天憐出現在大門口。

付天憐這下哭了,“夏爺爺,天憐回來了。”

這一聲奶聲奶氣的嚎叫,夏之初也陪著哭,趕緊抱了,“好孩子,別哭了,乖了,回家了。”

付天憐的左手食指指著馬櫻丹,“她昨天抱我走了,壞蛋,把天憐扔到垃圾車裡。”

馬櫻丹臉色一變,夏之初這個恨啊,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放下付天憐,一把掐著她的脖子,直接就按倒在草地上――衝動終於變成了現實。

什麼東西頂到我?夏之初心裡一陣寒意。

記者的閃光燈把付天憐的眼睛都閃花了,她拿著小手遮擋著眼睛,“不要拍,不要拍。”

法制晚報是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新聞,不顧夏之初的阻攔一個箭步走上前,話筒象甜筒,“小朋友,說一句,就說一句話。

付天憐湊近話筒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叫一聲,“偶要吃晚飯!”

哄的一聲笑,明天這句話可能被改成“感謝警察叔叔。”而被警察從夏之初雙手中解脫出來的馬櫻丹脖子上深深勒痕,這老頭下手真狠啊,她不知道夏之初對他的恨除了有偷賣小孩之恨,還有讓人YY錯誤之恨,後者造成的心靈創傷,無論多久都無法彌補。

原來,我愛的一直是男人。夏之初的腦袋旁邊長出三條黑線,背景是一片荒地,秋風卷著幾片落葉,在心裡猛的一叫,我他媽的一點也不喜歡她,不就是長的漂亮嗎,靠。是個男滴。從明天開始,我要徹底做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付天憐一邊吃土豆泥一邊對夏之初道,“夏爺爺,你有沒有想我?”

張鳴蹲在旁邊看這個小傢伙吃飯,一邊揉揉她的頭髮,“小東西,怎麼這麼聰明?自己知道打電話報警”。

付天憐吃完最後一口,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以前經常和爸爸媽媽玩被壞人帶走的遊戲。”

夏天真的來了,馬櫻丹並不快樂,他的醫生還在等他的最後一次昂貴的療程,並許諾手術費用九折。他去不了,他的到來,給男囚室帶來了福音,夜夜求歡,上廁所成了他最痛苦的事。

付天憐只是盼自己快快長大,長大了,爸爸就來接他,去遊樂園,坐大木馬。福利院的木馬一點也不好玩,時光卻如零度的冰,不露聲色的融化,期待卻又落空,在落空中逐漸顯出原型。

付天憐馬上要過五歲生日。這兩年裡,收到的領養申請無數,一來夏之初和衆人是真捨不得她,二來她簡直就是小財神,簡直都不用看上面的臉色,收到的捐款滾滾而來,夏之初說話比以前更大聲,更神氣。民政局長看他也畏懼三分,有錢真好。

付天憐擡頭看天空,好紅的雲,天上起火了嗎?問過那些哥哥姐姐,他們說讀書不好玩,能不去嗎?夏爺爺會生氣的,有些事情我們沒得選擇。

(十七)上半部分

付天憐生日那天頗爲壯觀,大雪漫天飛舞,天空一片寂靜,兩年的福利院生活,一次感冒都沒有。

曾經問過夏之初什麼是死。

夏之初回答道,死就是離開後永遠不會回來。我也會死,永遠不再回來。

付天憐趕緊抱著夏之初,“爺爺不要死。”

吹滅了五根生日蠟燭,和大家一起唱生日快樂歌。玩具是任憑自己選,付天憐搖頭,不用了,有一個就夠了。生日蛋糕小小的,每個人只能分到一小塊,也只有這樣,蛋糕纔有絕美滋味。

晚上做夢,夢見回到原來的屋子,夢見付成羣和許長燕,他們都在微笑說,你要好好長大,我們一直陪伴你。

她自己有她單獨的牀,是那對美國夫婦送的,他們仍然想收養她,但條件不允許,等的時間也太漫長,有時候會發電子郵件過來問付天憐的情況,慢慢失去聯繫。

付天憐過完了生日不久,妹妹頭楊慧就被收養了,知道消息時歡天喜地,“天憐,以後我會和新的爸爸媽媽經常來看你的。”

付天憐點頭,在心裡說,送走的孩子沒有一個會回來看我們。

但走的時候,楊慧還是哭得喉嚨嘶啞,兩隻手死死的抱著張淑芳的胖腰不放開,夏之初哄了半天,沒用,楊慧改變主意了,“我不去,我不去好不好。”

汽車上的養父母都等得不耐煩了。

張鳴掰開她的手,抱上了車,“以後要聽新爸爸媽媽的話,當個乖孩子。”

付天憐和孫小麗、崔雪向他們揮手,從此以後晚上少了一個鬧著玩的了,雖然是三月,天氣仍然是很冷,手在外面要凍僵了。三個人都很矛盾,既想離開,又很捨不得。

還是要讀書的。五歲一年級,要念到高中,要十二年,漫長啊。

“老師好!”付天憐和在一幫小學生中濫竽充數的喊了三個字。

“同學們好。請坐。”班主任是王海貝,國家特級教師,從業三十年,和藹可親的老婦女一名。教語文,小學一般是語文老師當班主任。

小朋友一個個象木頭樁子一樣坐的筆直,第一天上課,付天憐的衣服在福利院是最漂亮的,在班上是最寒酸的,沒有花邊,沒有閃片。這樣的私立學校,能進來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他們的父母捐贈一部分的錢用來交華夏福利院的小朋友的學費,但不包括他們的衣服。

夏之初在窗外緊張的看著付天憐的表現,她果然很乖,沒有和其他同學一樣注意力不集中。老師說,“坐好,手放在後面,右手握著左手……”

付天憐一邊照做,一邊側頭看夏之初在窗外的笑臉,眨了眨眼睛,像是暗號,意思是你回去啦,我在這裡很好。

第一天是同學和老師互相認識、領課本等等,次日才正式上課,付天憐今天穿白色薄毛衣,褲子是小朋友的那種貼著向日葵圖案的牛仔褲,鞋也是新的紅蝴蝶結皮鞋,出門的時候覺得自己好漂亮,誰知道班上的女同學的衣服更漂亮,還有穿著裙子來上課的,秋天,有點涼,她們的襪子都到膝蓋了的。

身邊一個黃色格子襯衣加天藍色菱形圖案小背心的小男生問道,“美女,你是什麼星座的?”

付天憐驚異的看了看他,“什麼?什麼星座?”

剛好輪到付天憐上臺做自我介紹,“老師好,同學們好,我是付天憐,我來自華夏福利院。”

一句話說完,忽然覺得自己屬於另一個世界。從講臺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是如此異樣。

領了校服,下課,上福利院的車,不說一句話,只是含著眼淚。

夏之初問道,“怎麼了,天憐小朋友?”

付天憐撲到夏之初懷裡哭,“爺爺,我不要上學了。”

如果我們不喜歡做的事情就可以不做,多好啊。

夏之初爲此中途下車買了一包瓜子給她吃,哄她明天繼續上學,沒辦法,自己親手揀回來的孩子,真的要溺愛一些,象自己的親孫女一樣。何況她那麼乖巧聰明,簡直不是一般的孩子。

那當然,自己喜歡的孩子,都不是一般的。

付天憐想,也不錯啊,鬧學就有零食吃。於是收住了眼淚,一心一意的剝起瓜子來,剝到一半,福利院到了,下車,把瓜子殼小心的裝好扔在垃圾桶。

其實夏爺爺說的很對,別人看不起自己,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

明天,要好好打起精神來。付天憐看著身邊的空牀想,楊慧姐姐現在可幸福了,有爸爸媽媽了,我呢,他們什麼時候纔回來啊,爺爺說他們死了,不會回來了。可是我很想他們啊,想他們其實也沒什麼用,真是煩惱......

據說小孩的煩惱是從小學開始的。

(十七)下半部分

付天憐正式上課的時候,心理平衡,大家穿上統一的校服,顯得差不多。

趙淑芳送了付天憐一對透明草莓糖果形狀的髮卡,編成兩個辮子,顯得臉型的完美。

那個問星座的小哥哥分在付天憐的旁邊,小聲的打聽,“我叫邢博特,是巨蟹座的哦。你呢?”

付天憐的聲音也細細的,別人都在打鬧嬉戲,只有同桌願意和自己說話,打開一張紙,寫了付天憐三個字,端端正正,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星座。還有,你的名字是怎麼寫的寫給我看?”

邢博特六歲,也一筆一劃的寫,一邊說,“你告訴我你的生日,我就知道你的星座。”

“二月十九,爸爸說的。”付天憐看他寫字,好難的字,一個都不認識。

邢博特從書包裡掏出一本書,翻著,然後開始朗讀,“雙魚座,你是多秋敏感,愛作夢、幻想的星座。”

什麼是多秋?是多愁吧,邢博特雖然認識幾個字,但這個字不認識,也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哦”付天憐答應著,從書包裡拿出來一根棒棒糖,請同桌吃,原來我是雙魚座的。可那是什麼意思。

正聊著,教室門外一陣騷動,付天憐和邢博特也一起出去看熱鬧,不看也罷了,一看付天憐的臉變得蒼白,一個男孩在剝一隻蜥蜴的皮,在樹叢裡抓到的野蜥蜴。

“不,不要......”付天憐要暈過去了。

那小男孩一臉不屑,看到女生尖叫,心裡充滿了滿足,拿尖銳的串羊肉串的鐵絲把蜥蜴從中間叉起來,得意的走到付天憐面前,蜥蜴的爪子在空中飛舞。腸子吊在空中,象盪鞦韆。

腸子,腸子,下雨的夜晚,手裡捧一堆腸子一步步艱難前行的那個男人,已經離去了。

這個時候的奇寧仙,在和一個叫婧的仙女在粉紅色的彩雲堆中偷情,忘乎所以,原來快樂似神仙,是這樣的含義。

(十八)

婧呻吟著說,“被人發現怎麼辦?”

奇寧仙扯了一片雲蓋著婧的眼睛,抱著她潔白的仙臀,將他的它滑入,柔軟的墮落下去,“誰能把我怎樣?”

席偉劍在天空行走,他找不到他的付青珠。他死了,她也死了,他在天上,她在地獄。付青珠在黑暗中看著自己的白骨腐肉,而周圍的幽靈茫然的看著她。她和他們是一樣的。

“他會回來救我的,我不是故意殺的他們。”付青珠絕望的看著無盡的黑暗,下落,卻無淚可落。

那堆彩雲,不停的上升下降,席偉劍好奇走近,一掀開,裸體神仙男女,活色生香。奇寧仙反過來就是一耳光,“你是哪裡的?”

席偉劍摸著火辣辣的臉,“路過的。”

原來只是個過路神仙。

婧披上紗衣飛舞離去,席偉劍只看見了一個光潔的後背。飛的樣子真好看啊,象蝴蝶一樣輕盈。

奇寧仙打量了下他,一看就知道是新來報到的,但想能進天界的也不是一般人物,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去哪裡啊,剛纔的事情你就當沒看見就好。”

“不知道這裡離神路居有多遠?”席偉劍忍耐著,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就要忍耐委屈。

“跟我走吧。”奇寧仙駕一朵雲端坐前行,席偉劍不懂法術,只能遠遠的在後面跑,原來,這和人間也查不多。

付天憐擡頭看天,只有一朵大雲,秋天的乾淨的藍天,那朵雲飄的飛快,後面跟著一個黑色影子,轉瞬消失,眼睛很痛。

拿蜥蜴的傢伙叫韓旭,其實他第一天就注意到付天憐,也不知道該怎樣搭訕,他希望看到付天憐尖叫,小學時捉弄你的男孩子,也許恰好是喜歡你的。

付天憐看著他猛的一下把蜥蜴的腸子扯出來,連著一些內臟,那堆帶著血的粘稠物體讓圍觀的小孩不敢做聲,那隻蜥蜴是灰色,眼珠突出,四肢還在拼命掙扎。

韓旭嘿嘿的咧開嘴笑。

一分鐘後,王海貝趕緊拉開在地上扭打滾動的兩個小孩,付天憐的頭髮被扯斷了一大把,揪在韓旭手裡,而韓旭的下巴被抓出血,幼嫩的皮露出來,滲著血絲。

其中一個人哭了,但不是付天憐。

“是她先動手的。”韓旭哭的很傷心,好痛啊,爲什麼溫柔的女孩這麼狠心。

王海貝教訓著付天憐,“你是女孩子,爲什麼要打架?!”

付天憐的淚水也在眼眶裡打滾,頭皮,好痛。

邢博特趕緊舉手,王海貝道,“老師,是男生不對,他首先拿蟲子嚇女生的。”

王海貝這纔看見地下微微蠕動的爛肚子蜥蜴,一腳踢開,對周圍的同學道,“大家都回教室上課吧。不許打架,聽到了嗎?”

所有的小朋友都齊聲回答,聽-到-了。

付天憐沒有回教室,她蹲在地上看那可憐的小動物,蜥蜴抽搐著,拿出手絹,那是第一天進福利院發的,黃色格子,格子中間有個熊熊,還記得嗎,無數次用這條手絹擦過思念父母的淚水,偷偷的,偷偷的擦。

包好那條蜥蜴,形狀象豆腐,朝樹下走去,土很鬆,費勁挖了一個小坑,把手絹放在裡面,薄薄的覆蓋一層泥土,跑到牆角摘了一朵小小的衡其菊插在上面,小聲的說,“你可能要死了,如果看到我的爸爸媽媽,你告訴他們,我現在很好,開始念小學了。叫他們不要想我,我會很乖。”

說著自己又哭起來了,但不敢哭太大聲音,也不敢哭很長時間,放學的時候要被夏爺爺追問的。於是站起來回教室,忽然想起沒有手絹擦拭眼淚,用衣袖了,也很乾淨。

是音樂課,付天憐唱不出來,她不快樂。

今天不快樂,明天不快樂,童年不快樂,長大會不會快樂,怎樣才快樂,快樂不快樂,快樂過的太快了,快樂完了又如何。

邢博特是對發呆的付天憐說了一句,“你們雙魚座的果然很愛哭。”

付天憐紅紅的眼睛,只是問,有梳子嗎?我頭髮亂七八糟了。

邢博特趕緊拿出一把檀香小梳子,上面墜了一個銅鈴,小巧的,一臉崇拜道,“你剛纔的樣子很勇敢。”

勇敢,當然是,不勇敢,怎可能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