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年齡是一大禁忌,不許別人問的。有一位女士很曠達,人問其芳齡,她據實以告:“三十以上,八十以下。”其實人的年齡不大容易隱密,下一番考證功夫,就能找出線索,雖不中亦不遠矣。這樣做,除了滿足好奇心以外,沒有多少意義。可是人就是好奇。有一位男士在咖啡廳里邂逅一位女士,在暗暗的燈光之下他實在摸不清對方的年齡,他用臂肘觸了我一下,偷偷的在桌下伸出一只巴掌,戟張著五指,低聲問我有沒有這個數目,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借五萬塊錢,原來他是打聽對方芳齡有無半百。我用四個字回答他:“干卿底事?”有一位道行很高的和尚,涅槃的時候據說有一百好幾十歲,考證起來聚訟紛紛,據我看,估量女士的年齡不妨從寬,七折八折優待。計算高僧的年齡也不妨從寬,多加三成五成。
人到了遲暮,如石火風燈,命在須臾,但是仍不喜歡別人預言他的大限。邱吉爾八十歲過生日,一位冒失的新聞記者有意討好地說:“邱吉爾先生,我今天非常高興,希望我能再來參加你的九十歲的生日宴。”邱吉爾聳了一下眉毛說:“小伙子,我看你身體滿健康的,沒有理由不能來參加我九十歲的宴會。”胡適之先生素來善于言詞,有時也不免說溜了嘴,他六十八歲時候來臺灣,在一次歡宴中遇到長他十幾歲的齊如山先生,沒話找話地說:“齊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歲決無問題。”齊先生楞了一下說:“我倒有個故事,有一位矍鑠老叟,人家恭維他可以活到一百歲,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飯,你為什么限制我的壽數?’”胡先生急忙道歉:“我說錯了話。”
代溝
代溝是翻譯過來的一個比較新的名詞,但這個東西是我們古已有之的。自從人有老少之分,老一代與少一代之間就有一道溝,可能是難以飛渡的深溝天塹,也可能是一步邁過的小瀆陰溝,總之是其間有個界限。溝這邊的人看溝那邊的人不順眼,溝那邊的人看溝這邊的人不像話,也許吹胡子瞪眼,也許拍桌子卷袖子,也許口出惡聲,也許真個的鬧出命案,看雙方的氣質和修養而定。
《尚書·無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昔之人,無聞知’。”這幾句話很生動,大概是我們最古的代溝之說的一個例證。大意是說:請看一般小民,做父母的辛苦耕稼,年輕一代不知生活艱難,只知享受**,再不就是張口頂撞父母說:“你們這些落伍的人,根本不懂事!”活畫出一條溝的兩邊的人對峙的心理。小孩子嘛,總是貪玩。好逸惡勞,人之天性。只有飽嘗艱苦的人,才知道以無逸為戒。做父母的人當初也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代代相仍,歷史重演。一代留下一溝,像樹身上的年輪一般。
雖說一代一溝,腌臜的情形難免,然大體上相安無事。這就是因為有所謂傳統者,把人的某一些觀念膠著在一套固定的范疇里。“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大家都守規矩,尤其是年輕的一代。“鞋大鞋小,別走了樣子!”小的一代自然不免要憋一肚皮委屈,但是,別忙,“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多年的道路走成河”,轉眼間黃口小兒變成了鮐背耈老,又輪到自己唉聲嘆氣,抱怨一肚皮不合時宜了。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早起要跟著姐姐哥哥排隊到上房給祖父母請安,像早朝一樣的肅穆而緊張,在大柜前面兩張二人凳上并排坐下,腿短不能觸地,往往甩腿,這是犯大忌的,雖然我始終不知是犯了什么忌。祖父母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手指著我們的前后擺動的小腿說:“怎么,一點樣子都沒有!”嚇得我們的小腿立刻停擺,我的母親覺得很沒有面子,回到房里著實的數落了我們一番。祖孫之間隔著兩條溝,心理上的隔閡如何得免?當時我心里納悶,我甩腿,干卿底事。我十歲的時候,進了陶氏學堂,領到一身體操時穿的白帆布制服,有亮晶的銅鈕扣,褲邊還鑲貼兩條紅帶,現在回想起來有點滑稽,好像是賣仁丹游街宣傳的樂隊,那時卻揚揚自得,滿心歡喜的回家,沒想到贏得的是一頭霧水,“好呀!我還沒死,就先穿起孝衣來了!”我觸了白色的禁忌。出殯的時候,靈前是有兩排穿白衣的“孝男兒”,口里模仿嚎喪的哇哇叫。此后每逢體操課后回家,先在門洞脫衣,換上長褂,卷起褲筒。稍后,我進了清華,看見有人穿白帆布橡皮底的網球鞋,心羨不已,于是也從天津郵購了一雙,但是始終沒敢穿了回家。只求平安少生事,莫在代溝之內起風波。
大家庭制度下,公婆兒媳之間的代溝是最鮮明也最凄慘的。兒子自外歸來,不能一頭扎進閨房,那樣做不但公婆瞪眼,所有的人都要豎起眉毛。他一定要先到上房請安,說說笑笑好一大陣,然后公婆(多半是婆)開恩發話:“你回屋里歇歇去吧”,兒子奉旨回到閫闈。媳婦不能隨后跟進,還要在公婆面前周旋一下,然后公婆再度開恩,“你也去吧”,媳婦才能走,慢慢的走。如果媳婦正在院里浣洗衣服,兒子過去幫一下忙,到后院井里用柳罐汲取一兩桶水,送過去備用,結果也會召致一頓長輩的唾罵:“你走開,這不是你做的事。”我記得半個多世紀以前,有一對大家庭中的小夫妻,十分的恩愛,夫暴病死,妻覺得在那樣家庭中了無生趣,竟服毒以殉。殯殮后,追悼之日政府頒贈匾額曰:“彤管揚芬”,女家致送的白布橫披曰:“看我門楣!”我們可以聽得見代溝的冤魂哭泣,雖然代溝另一邊的人還在逞強。
以上說的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代溝中有小風波,但沒有大泛濫。張公藝九代同居,靠了一百多個忍字。其實九代之間就有八條溝,溝下有溝,一代歷一代,那一百多個忍字還不是一面倒,多半由下面一代承當?古有明訓,能忍自安。
五四運動實乃一大變局。新一代的人要造反,不再忍了。有人要“整理國故”,管他什么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都要揪出來重新交付審判。禮教被控吃人,孔家店遭受搗毀的威脅,世世代代留下來的溝要徹底翻騰一下,這下子可把舊一代的人嚇壞了。有人提倡讀經,有人竭力衛道,但不是遠水不救近火,便是只手難挽狂瀾。代溝總崩潰,新一代的人如脫韁之馬,一直旁出斜逸奔放馳驟到如今。舊一代的人則按照自然法則一批一批的凋謝,填入時代的溝壑。
代溝雖然永久存在,不過其現象可能隨時變化。人生的麻煩事,千端萬緒,要言之,不外財色兩項。關于錢財,年長的一輩多少有一點吝嗇的傾向。吝嗇并不一定全是缺點。“稱財多寡而節用之,富無金藏,貧不假貸,謂之嗇。積多不能分人,而厚自養,謂之吝。不能分人,又不能自養,謂之愛。”這是《晏子春秋》的說法。所謂愛,就是守財奴。是有人好像是把孔方兄一個個的穿掛在他的肋骨上,取下一個都是血絲糊拉的。英文俚語,勉強拿出一塊錢,叫做“咳出一塊錢”,大概也是表示錢是深藏于肺腑,需要用力咳才能跳出來。年輕一代看了這種情形,老大的不以為然,心里想:“這真是‘昔之人,無聞知’,有錢不用,害得大家受苦,忘記了‘一個錢也帶不了棺材里去’。”心里有這樣的憤懣蘊積,有時候就要發泄。所以,曾經有一個兒子向父親要五十元零用錢,其父靳而不予,由冷言惡語而拖拖拉拉,兒子比較身手矯健,一把揪住父親的領帶(唉,領帶真誤事),領帶越揪越緊,父親一口氣上不來,一翻白眼,死了。這件案子,按理應剮,基于“心神喪失”的理由,沒有剮,在代溝的歷史里留下一個悲慘的記錄。
人到成年,嚶嚶求偶,這時節不但自己著急,家長更是擔心,可是所謂代溝出現了,一方面說這是我的事,你少管,另一方面說傳宗接代的大事如何能不過問。一個人究竟是姣好還是寢陋,是端莊還是陰鷙,本來難有定評。“看那樣子,長頭發、牛仔褲、嬉游浪蕩、好吃懶做,大概不是善類。”“爬山、露營、打球、跳舞,都是青年的娛樂,難道要我們天天勻出功夫來晨昏定省,膝下承歡?”南轅北轍,越說越遠。其實“養兒防老”、“我養你小,你養我老”的觀念,現代的人大部分早已不再堅持。羽毛既豐,各奔前程,上下兩代能保持朋友一般的關系,可疏可密,歲時存問,相待以禮,豈不甚妙?誰也無需劍拔弩張,放任自己,而諉過于代溝。溝是死的,人是活的!代溝需要溝通,不能像希臘神話中的亞力山大以利劍砍難解之繩結那樣容易的一刀兩斷,因為人終歸是人。
快樂
天下最快樂的事大概莫過于做皇帝。“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至不濟可以生殺予奪,為所欲為。至于后宮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羅列,更是不在話下。清乾隆皇帝,“稱八旬之觴,鐫十全之寶”,三下江南,附庸風雅。那副志得意滿的神情,真是不能不令人興起“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