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陶善品舉止雖然做作了點,但平心而論,也算不得特別討厭。更何況,從程清泉的口中姚織錦已然得知,在京城飲食界,他實在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隨便動一動手指頭,某間酒樓就會得道升仙,也隨時有可能埋葬于黃土中。因此,當那碗四神豬肚湯被他放入口中的剎那,說她不緊張,那一定是假的。
她擅于自省,知道那天在望月軒門口,自己犯了大忌。當著矮人不說短話,就算陶善品對自身的狀態很滿意,那也并不意味著,他就能將自己那些不太入耳的話照單全收,并泰然處之。
如果他說出什么對玉饌齋不利的話該怎么辦?如果這苦心經營的小飯館當真再開不下去,今后自己將何去何從?哎喲,這個陶大爺,喝個湯而已,需要品那么久嗎?她是不是該趁這功夫上樓收拾細軟準備逃命?
陶善品閉著眼睛,熱騰騰的豬肚湯在他舌尖滾動,咸淡適中,濃郁稠滑,整個口腔里都充斥著鮮甜的滋味。中藥的香氣恰到好處的夾雜其中,多一分則味道太重,仿佛久病飲苦藥般難耐;若少一分,所謂的藥膳又還有什么意義?
良久,他終于將口中的湯吞咽下去,緩緩睜開眼。面前那個口齒伶俐的小姑娘此刻正滿眼驚惶地瞧著她,將心中的惴惴不安在他面前透露得徹徹底底,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還真是個有趣的姑娘,實在算得上一棵好苗子,假以時日,還不知會在廚藝界翻出什么風浪來呢??!
姚織錦見他似有話要說,往后退開兩步,皺著眉頭嚷:“你等等啊,稍待片刻,讓我做一做心理準備。”說著轉向謝天涯,可憐巴巴地道,“謝大哥,要是我玉饌齋開不下去了,你能讓我到清心藥廬當幾天小工掙點零花錢么?”
謝天涯“嘖”了一聲:“咄,好個沒出息的丫頭!你做的菜老子天天吃,香的了不得,你怕個啥?這姓陶的要是敢顛倒是非,我這就回藥廬取銀針來扎廢了他!”
“哼,山野村夫!”陶善品瞟了他一眼,從牙縫里輕鄙地吐出幾個字,“我陶善品跟你的舌頭長得可不一樣,像你這種人,一頓飯怕是要吃三大碗吧?只求填飽肚子,給你山珍海味你也嘗不出滋味,和你說話,根本就是對牛彈琴!”
“你奶奶的,找抽哇?”謝天涯登時怒將起來,幸虧被方立死死抱住了腰,否則看那架勢,簡直會讓這娘娘腔立斃當場。
“不過……”陶善品話鋒一轉,“我這個人,一向最是公道,絕不會為了一點私人恩怨就冤枉誰,欺負誰?!?
姚織錦實在是忍不住,跺著腳道:“你別顯擺了,到底如何,你給句痛快的吧!”
陶善品從碗中撈出一條豬肚,在眾人眼前晃了晃,道:“這丫頭刀工實在是差得要命,瞧瞧,連個肚子都切不好,歪歪扭扭的,難看死了!還有哇,這鹽擱得可太晚了些,咸味雖然合適,卻只浮在表面上,并沒有與湯融為一體。需知,做菜嘛,什么時候放鹽什么時候落糖,那都是有講究的,憑你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有點三腳貓功夫,就真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天真!”
姚織錦想死的心都有了。當初自己是發的什么瘋,為什么要得罪這個不男不女的京城第一饕客?。克f過從不來玉饌齋這種小飯館吃飯,只要不引起他的注意,就算生意差,總還可以想想辦法改善,現在呢?一切都毀了!
她腦海里甚至已經浮現出自己身無分文,披著一張破氈子在京城沿街乞討的慘狀,胸臆中頓時涌出一陣悲涼。
幸好紅鯉和凌十三沒有搬到這竹林巷來,否則,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同他們交代!
陶善品見她一臉灰敗,用手帕遮住嘴,嘻嘻嘻地笑了起來。
“笑屁呀你!”姚織錦一嗓子吼了過去,“我知道自己做的菜入不了你的法眼,但你也不要太得意,本姑娘命硬得很,想讓我的玉饌齋關門,沒那么容易!”
“哎喲,你作死啊,噴我一臉口水!”陶善品捏著手帕擦臉不迭,“身為一個廚子,被顧客挑剔是常有的事,我不過說了兩句你就受不了,今后怎么在京城立足?我又沒說你這小破飯館開不下去了!”
聽他話中有話,姚織錦本已如死水的心登時活泛起來,連忙放低姿態問道:“陶爺,你到底是個什么意思?痛快點一次說出來吧,別大喘氣了行嗎?我年齡小,經不住刺激?!?
陶善品又是一個白眼:“倒還挺會見風使舵,你也就這點兒出息了!我問你,你肯不肯靜下心來聽我說兩句?”
“肯,您老快說呀!”
“一個大廚,無論廚藝怎樣出神入化,都不可能完美無瑕毫無破綻,他必然有自己薄弱的一環。我一試便知,你的刀工從來沒有經過訓練,一塌糊涂是很正常的,但可貴的是……你對食材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仿佛你天生知道如何將某種事物烹調得最美味,這甚是難得。”
呃……其實,這都是屠艷娘和那本《玉饌集》的功勞哇!姚織錦在心中默默道。那本書不知參雜了多少人的心血,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食材幾乎都有詳盡記錄,自從得到它,她便堅持每天都翻上幾頁,若不是這樣,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熟知各種食材的靈活運用方法。
她只管在心里想著,表面上卻仍舊是恭恭敬敬。陶善品見她態度端正了許多也很滿意,接著道:“還有一點更難得。許多有點名頭的廚子,都會將食材當做自己手中的玩物,胡搞瞎搞,將其原本的味道弄得面目全非,我最是不喜。而你,你既有初為廚子的本真淳樸之感,同時,更將食材放在烹飪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愿意將自己當成它們的配角,做出來的菜,自然誠意十足。所以……”
“所以我的玉饌齋,其實還是挺有前途,能在京城立足的對不對?”姚織錦越聽越興奮,等不及地接嘴道。
“嘖,你要搞清楚,哪家飯館能在京城開下去,從來不是我說了算?!碧丈破非紊c著她的鼻子道,“我只管如實評價菜品的味道,其他的,我一概不關心。至于你——我瞧著還有那么點天賦吧,只要能不斷精進廚藝,也算是個可造之材?!?
姚織錦這才算松了一口氣。這陶善品真不會說話,明明是夸她,為什么非要把人嚇個半死?
陶善品見她表情放松,突然疾言厲色起來,霍然站起身道:“照你現在的水準,在京城混口飯吃不難,但莫非你為廚目的就只是為了掙錢?不說別的,刀工、基本功、調味料的配制……這些都是你的硬傷!”
姚織錦嘆了口氣:“我難道還會不明白嗎?只是,我原先不過在別人家的廚房幫忙打雜,后來跟著一個師父學了三四個月——她本來也不是正經廚師,就算我清楚自己的毛病,也不知該從何改起??!”
她不可能永遠靠著那本《玉饌集》和雷劈出來的異能開飯館,一開始或者能吸引人,但總歸不是長久之計。然而,屠艷娘現在早不知去了哪里,她又能從哪里給自己再尋到一個擅廚的高人學藝?
陶善品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沖身旁小廝使了個眼色,背著手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了。
“我家在城北,出了城穿過一個水塘,門前有一大片竹林的便是。”他沒頭沒腦地撂下這句話便飄然而去,徒留一個裊裊婷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