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掌柜,你認識他?”姚織錦詫異地回過頭,看向程清泉。
后者跌腳嘆道:“姚姑娘,你在京城開飯館,怎能連陶爺的大名都沒聽說過?”
說著,也顧不得解釋,殷勤地跑到桌旁,用袖子使勁蹭了蹭座椅,點頭哈腰道:“陶爺,您老請坐,我這就去給您沏壺好茶。”
認識他這么久,姚織錦還從來不知,他有這樣“奴性大發”的一面,當即愈發昏了頭,道:“今兒是怎么了,人人腦子都像被錘過一樣。程掌柜,他到底什么來頭?”
“哎呀,這位陶爺,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饕客,凡是他光顧過的酒樓食肆,只要能得到他親口說出一個‘好’字,便再用不著再擔心生意不來,輕輕松松就能賺個盆滿缽滿,到那時,恐怕你連數錢都嫌費勁!但反之,若他不喜歡的……那就還是快點轉行吧!”
陶善品倨傲地微微一笑,一掀衣服下擺在椅子上坐下來,翹著蘭花指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姚織錦嚇得差點坐在地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這回可是得罪了真神哪!真想抽自己兩巴掌。這大叔對女人各種蔑視,她忍下也就罷了,為什么要逞口舌之快,爭一時之氣?現在怎么辦?該死的陶善品自己找了來,只要他一句話,恐怕玉饌齋明天就要關門了!
程清泉像個陀螺似的滿屋子亂竄,先將方立和小蝶一并叫了出來,令他們畢恭畢敬地在門邊垂手而立,活像兩尊門神;然后不經姚織錦同意,就跑進廚房沏了一壺茶,巴巴兒地端出來,送到陶善品面前。
“這是什么?”某人輕鄙地瞥了茶壺一眼,“什么碧螺春之類的少給我端出來吧,如今春茶還沒上市,我可不喝陳茶!”
“是是是!”程清泉點頭如搗蒜,“這是我們老板自己喝的紫筍茶,您看合不合心意?”
姚織錦氣得只想跳腳。她家中人人都偏愛紫筍茶,離開姚家大宅之后,她便再也沒嘗過。前兒在市集瞧見有賣的,心里突然一動,就稱了二兩,自己還沒舍得喝呢,這程清泉是屬耗子的?聞著味兒就給找了出來!
陶善品仿佛還算滿意,頷首道:“這也罷了,小丫頭還有點品味。”
“你到底要干嘛呀?”姚織錦實在沒閑心跟他玩這些彎彎繞繞,索性破罐子破摔,兇巴巴地嚷道,“我知道前兩天在望月軒門口得罪了你,反正我這兒只是一個小飯館,入不了您老的法眼,你要是想整什么歪門邪道的報仇,就只管放馬過來好了!”
“真討厭!”陶善品清晰緩慢地翻了個白眼,動作精準的有如現場教學,“小門小戶的丫頭就是上不得臺面,一點都不大氣,一點都不上檔次!你惹得我不痛快,回家肝兒啊腸子氣得疼了半宿,我還沒說甚么,你竟有臉惡人先告狀?!別廢話了,我看你口氣大得很,想必也是有些真功夫的,你去做道菜給我嘗嘗!”
“過了飯點了,我現在正休息呢,你要是想吃,申時以后再來,現在本姑娘可……”姚織錦心里氣不過,一句話頂了回去,小蝶連忙湊過來扯了扯她的袖子。
“姑娘,你一向聰明伶俐,今兒怎么糊涂了?”她壓低聲音道,“俗話說的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是外地來的,又孤零零一個人,這個陶善品在京城飲食界地位高的嚇人,一句話抵人家一百句,一千句,他要是出去說些什么不好聽的話,咱們這玉饌齋,就真別想再開下去了!”
“是啊姚家妹子。”謝天涯也撓著后腦勺接口道,“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這個姓陶的應該也算不上大奸大惡,眼下他肯吃你做的菜,我琢磨著,就等于給了你一個機會,你們之間那點小打小鬧的,暫且丟到一邊去不行嗎?”
姚織錦向陶善品看了看,見他面上一副怡然自得的微笑,仿佛對他們所說的話渾不在意,心里實在是搓火。這家伙是京城中第一饕客,那些酒樓的大廚得知他要來,肯定會預先做足萬全準備,眼下自己雖然輕易得知他想吃的那道菜便是豬肚湯,卻不知他的口味怎樣,有什么禁忌,這菜可怎么做?
謝天涯和方立一左一右不由分說將她架進廚房里,道:“你想得再多也是白浪費時間,動作快點啊!”
姚織錦嘟嘟囔囔十分不情愿地向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從灶旁的水盆里撈出一只豬肚,一晃眼忽然看到謝天涯送來的藥材,靈機一動,問道:“謝大哥,豬肚能和藥材相容嗎?”
謝天涯微微一愣,道:“你是想做藥膳給陶善品吃?我帶來的藥材都是最溫和的,豬肚這東西又沒什么忌諱……對了,你可聽說過四神湯?”
“四神湯?什么玩意?”
“中藥里的四神,就是茯苓、芡實、淮山和蓮子,這四樣東西搭配在一起,簡直可算作是無往不利,既能養顏,還能清火祛熱,是藥膳愛好者十分尊崇之物。這四神湯……”
“不用說了,我明白了!”姚織錦慌忙打斷了他。
既養顏又清火?我的親姥姥啊,對于一身女氣又愛美的陶善品來說,這難道不是最佳選擇嗎?《玉饌集》上曾經詳細記載過豬肚湯的烹調方法,如今加上這‘四神’,她倒要看看這娘娘腔還能說出什么來!
她樂得不知道該先做哪樣才好,脊背抵住灶臺冷靜了片刻,先將豬肚剪開攤平放進水盆,從柜子里舀出半碗面粉,和著少許醋和油反復搓洗干凈,擱進放了蔥段、姜片和兩勺米酒的水鍋里煮沸,待到豬肚變硬,便取出來切成細條。
緊接著她從謝天涯帶來的包袱里取出茯苓、蓮子、淮山和芡實,想了想,又剪下來兩條參須,一起洗干凈了,和豬肚一起放進砂陶鍋里,加入蔥姜米酒武火煮上一盞茶的時間便轉為文火慢燉。
做完這一切,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姚織錦洗干凈手,從廚房里走出來,見陶善品端著茶杯緩緩吹開表面的水汽,小口小口地啜飲,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少不得走過去道:“陶爺,這道菜花得時間比較長,勞煩您老多等一會兒。”
“沒關系,為了吃,就算花費再多的時間我也不心疼。”陶善品風姿綽約地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怕就怕,是白耽誤工夫!”
姚織錦瞪了他一眼,忍著氣沒回嘴。
誰知那陶善品卻不想就此罷休:“反正也得等著,這位姑娘,我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哪?”
“我姓姚。”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打哪來啊?”
“我是潤州人。”
“喲,潤州是個好地方啊!”陶善品一拍桌子,“我六七年曾去過一趟,那里水清人秀,飲食也別具風格。你從潤州來,又姓姚……可知道城中有個名叫珍味樓的酒樓?他們的老板也姓姚,叫……叫姚江烈!”
姚織錦倏然瞪大了眼,但很快又垂下眼簾,極不情愿地道:“他,是我大伯父。”
“哎喲,天底下還真有這么巧的事兒!”陶善品一下子樂了,“我在那珍味樓吃過一頓飯,菜品之中京城味道濃郁,又帶著本地特有的鮮嫩口感,真是令人食之不足啊!你大伯父如今可好,珍味樓生意也不錯吧?我說,你們家大業大的,守著一間珍味樓吃老本都能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你為什么要跑到外頭來受苦?”
“我很久沒回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姚織錦不耐煩起來,“你不就是在珍味樓吃了一頓飯嗎?好像跟我家很熟一樣,我不想談這個,行不行?”
陶善品見此也就明白其中必有蹊蹺,一甩帕子道:“嘁,我不就是覺得要等那么長時間,悶得慌,跟你聊聊閑篇兒嗎,不愿意說算了,小里小氣的!”
話畢,也就不再言語,玉饌齋中登時一片安靜。
等了足有一個時辰,其間,陶善品的手腳就沒停下來過,撣了衣裳的灰塵,又照了照鏡子,甚至拿出一把竹銼子將手指甲修了一遍,儼然是整個大堂里最忙碌的人。廚房里漸漸傳出一陣混合著藥味的濃香,他吸了吸鼻子,道:“喲,敢情兒你做的還是藥膳?我記得珍味樓可不擅長這個啊!”
姚織錦走進廚房掀開鍋蓋看了看,豬肚已經燉得軟爛,溶進湯水中。因為添加了藥材的緣故,湯汁并不發白,而是有些淺淺的黃褐色。聞起來味道很不錯,就是不知吃進口中又會如何。
她在湯里擱了些鹽,舀出一碗來端到屋中,對陶善品道:“喏,你嘗嘗吧。”
后者往碗里一瞧,笑道:“咿,你這丫頭,誤打誤撞竟正好做了我喜歡的豬肚湯,殊不知,我越喜歡的東西,要求就越高,你今兒可要倒霉嘍!”
說著,嬌滴滴地捏起勺子,舀了一勺湯送進口中,眉毛突地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