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個十六歲左右的年輕公子,穿一件蟹殼青瑞錦紋的夾袍,身材有些微胖,倒是細皮嫩肉的,像是有錢人家出身,生就一張笑臉,一邊說著話,一邊慢慢悠悠地走到人群中央的姚織錦對面,瞇著眼睛看她。
姚織錦知道顧有才今天是來找麻煩的,因此對于他的反應就格外留心,貌似不經意地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位公子,眼中光芒大盛,嘴角也微微上翹,似是添了兩份喜色,她心中頓時有了計較。
看來,這事兒并不是兩個莊稼人來訛錢那么簡單,必有蹊蹺啊!
想到這里,她便微微笑了一下,徑直視那年輕公子如無物,只管對著顧有才道:“我知你在心里頭罵我呢,咱們再說下去,也叨咕不出個丁卯來,反倒耽誤了街里街坊的正經營生。我還是那句話,我這兒已經派人請大夫去了,孰是孰非,那時便自見分曉。我就是本地人,另外還開著一間珍味樓,是跑不了的,你不如先進去瞧瞧你媳婦,在旁邊陪著她,可好?”
方才,姚織錦和陶善品、丁偉強在珍味樓的內堂商量這件事該怎么辦,她先一步出來,便叫過羅阿保,讓他去請哪位給馮姨娘診病的林大夫。她記得谷韶言曾經告訴過自己,這位林大夫的醫術在潤州城里是數一數二的,請他來,一是為了最大程度地準確診斷顧有才媳婦的病癥,二也是因為他說出來的話是有分量的,能夠被更多的人所相信。只不過那位林大夫住在何處她并不知道,于是,少不得得讓羅阿保先去谷韶言的酒坊里問一聲。一來一回恐怕會花費不少時間,也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她才會站在鮮味館的大門口,跟顧有才絮叨這半天。
初初聽見鮮味館里有客人出了事,她是十分焦急的。并不僅僅是害怕這間開張不過半個月的飯館生意會因此受影響,更重要的是。她真心擔憂顧有才媳婦的身體狀況。她知道莊稼人上趟城不容易。手里沒有幾個錢,一早就決定了,即使這女人的忽然昏闕與鮮味館毫無關系,也會負擔她診病需要的費用。但眼下被顧有才這么一鬧。她的心早就冷了下來,不愿意再和他糾纏下去,徑直就要進屋。
顧有才有些著急了。偷偷又看了那公子一眼,忽然壯起膽子一伸手,拉住了姚織錦的袖子。
“俺媳婦好好地躺在里頭。俺不進去,你也不許進去!”他敞著喉嚨嚷嚷道,“俺知道你心里咋想,一進屋里這戲就散場咧,大家伙兒一走,到時候,俺連個見證都沒有。你家里有錢有勢的。俺那啥和你斗?”
嚯,原來你也知道這是一場戲啊?!姚織錦回頭見她死死扯著自己的衣服。就皺了一下眉頭,不等她開口,丁偉強立刻搶了上去將顧有才拉開了,大聲道:“你干什么?男女授受不親,我們老板可是嫁了人的,你在這兒拉拉扯扯,往后讓她怎么見人?”
顧有才也知道自己這動作有些不妥,平白給人落下了話柄,連忙縮手不迭。這時候,旁邊那位年輕公子又開腔了:“這位大哥,請聽我一言。我知道你是個老實的莊稼漢,成天風里來雨里去的,是鐵打的身子。但這位姑娘和你可不一樣,她身嬌肉貴,在這兒外頭站了半天想必也乏了,你也不能連坐都不讓人坐下啊!依我看,不如這樣,你若擔心到時候無依無靠,我們就跟著你一起進到鮮味館陪著你,反正我是個閑人,事情沒個結果,我就不離開,這你該放心了?”
顧有才就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這位公子,俺多謝你了。”
那公子又回過頭,對圍觀群眾道:“這位姚姑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自詡厚道,咱們就跟進去,想必她也不會把咱們趕出來。莊稼人過日子不容易,大家就當幫幫忙,給做個見證,如何?”
這圍觀的人中有不少是珍味樓和鮮味館的老食客,姚織錦平常如何做生意,他們是看在眼里的,這時候便也不愿和她為難,嘴里叨咕著“沒啥好看的”便紛紛離開了,盡管如此,還是有幾個好事者,跟著那位公子一起進了鮮味館的門。
姚織錦也懶怠理他們,走進大堂內,便徑自在一張臨窗的桌子邊坐了下來,店里的伙計沏了一壺茶,她親手給陶善品斟了一杯,笑呵呵地道:“師父,我記得從前您說特別喜歡這潤州城里的紫筍茶來著,前兒我剛巧新近了一點子,雖然不是新茶,但味道還使得,您嘗嘗?”
陶善品見她神色比剛才平靜許多,面上路出一個贊許的笑容,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也旁若無人道:“果然,這茶還是本地的滋味最足,令人回味無窮啊!前兒在京城你送我那些,胡大人和劉大人來做客時嘗過,也都贊不絕口,我見他們打心眼里喜歡,也就借花獻佛送給他們了,自己倒一點兒也沒剩下,這次回去之前,可得多買點。”
他這話表面上是贊茶,但實際上卻是在警醒顧有才,自己人面廣得很,他若想沒事找事,到最后倒霉的只能是他自己。顧有才聽了心里就免不了有點兒驚怕,忍不住回頭又看了那公子一眼,姚織錦將他們的眉眼功夫盡收眼底,心中也就愈發安定起來。
其實她很想進去瞧瞧那個吃魚吃得昏闕的女人到底是何情形,但此時進去,保不齊那顧有才又會找什么茬子,干脆省些事,反正也不急于一時。
她和陶善品二人優哉游哉地飲茶,不多時,羅阿保扛著藥箱子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林大夫跟在他身后,進得門來,先沖著姚織錦拱了拱手,就算打過了招呼。
這位林大夫是個清瘦的中年人,平素里對誰都是淡淡的,從不肯與任何人過分親密。之前他替馮姨娘診病時,姚織錦便已看出了他的性子,也就見怪不怪,站起身來還了一禮,道:“林大夫,又要麻煩你了。”
“谷三少奶奶別這么說,醫者父母心,這些都是我分內之事。”林大夫應了一句,朝四周看看,便問道,“病人在哪里?”
這時候,顧有才竟不答話了,只挪動著小碎步,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朝那年輕公子的身旁靠近,還是丁偉強搶著開口道:“在內堂屋里躺著呢,請您過去瞧瞧?”
林大夫唔了一聲,抬腳就要走,姚織錦忙將他攔下了。
“我這鮮味館是個小飯館,內堂里地方狹小,恐怕不利于施展,依我看,不如把病人抬出來,就在這廳里診治,倘或要個人拿湯遞水的也便當些,林大夫你說呢?”
林大夫在來路上從羅阿保嘴里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雖然不算太清楚,但心中大略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明白姚織錦這是要眾人作見證的意思,也就不便拂了她的意,點頭道:“這樣也行,三少奶奶想得周到。”
話音剛落,立馬就有兩個手腳麻利的伙計將幾張桌子拼在一起,在上面撲了一層厚實的軟布,然后進內堂把顧有才媳婦給弄了出來,林大夫也不多話,即刻就上前診治。
陶善品朝門外看了看,皺著眉頭低聲對姚織錦道:“谷韶言怎地沒來?既然羅阿保去尋他問林大夫的住處,必然也會把事情告訴他,他明知道你遇上了麻煩,也不說趕來幫幫你,虧他還好意思在我面前說什么愛不愛的,這小子,也就是一張嘴了!”
姚織錦臉上紅了紅,笑了一下,卻并沒有說什么。
谷韶言前前后后幫了她不止一回,姚織錦自信明白他對自己的心意。而他今天之所以沒出現,她也很懂得其中之意。珍味樓是姚家的祖產,一直以來,都是由她自己一手一腳的打理,谷韶言這時候不來,一方面是表示他相信她一定能將事情妥善解決,另一方面,更是想讓她知道,她的事情,他是不會干涉的。盡管如此,姚織錦卻很篤定,如果接下來事情變得更加棘手,谷韶言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雖然明白谷韶言的心思,她心中卻依舊有點失望。
林大夫神色嚴峻地替那女人探了兩手的脈,又檢查了她的眼底舌苔,回過頭來拿過帕子擦手,冷冷地道:“脈弦緊澀,舌質紫暗,這便是胃脘瘀血停滯之癥。聽說林某來之前,已有一位大夫診治,卻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如此常見的病癥,他應當不至于瞧不出才是。”
姚織錦聽他話里的意思,分明是懷疑之前那個大夫技藝不精,或者干脆就是個冒牌貨,頓時眼睛一亮,忙道:“也就是說,這位大姐本身就是有胃病的,并不是我鮮味館的菜有問題?”
“正是。”林大夫肯定地點點頭,“這種病癥,原本進食的時候就極易發作,平日只能飲食清淡的流質食物,慢慢調理。這鮮味館中的水煮魚是辛辣之物,入腹便會刺激腸胃,我方才診脈之時,發現此病由來已久,她的身邊人,應當早已察覺才是,怎會還特意帶她來吃這中東西?”他一邊說,一邊責備地看了顧有才一眼。
顧有才這時候身體已經抖得好似篩糠,卻依舊強撐著道:“啥?說了半天,還成了俺的不是了?俺媳婦身子好得很,哪有你說的那種病?這位大夫也不知是不是和你們一伙的,你們要這樣敷衍俺,俺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