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平陽和韓信回宮。
黑夫坐在宣室呆了半日,他不想去見那個把他寶貝女兒奪走的男人,可又不想讓平陽傷心。左右躊躇, 直到西西讓龍兒來催, 才進了關雎宮的正殿。
平陽一臉嬌羞, 見父親來了, 忙和韓信一起盈盈跪拜。
黑夫看看女兒, 又掃了一眼旁邊低眉順眼卻遮不住滿臉春色的韓信,只覺礙眼,也不說話, 悶聲喝酒。
幸虧有個正可愛學語的柔兒,黑夫應付過回門的女兒女婿, 便抱著小女兒去了外邊。
西西嘆口氣, 拉著平陽問東問西。平陽想起這幾日韓信的小意溫存, 羞得不敢抬頭,只點頭說好。
“你這脾氣, 還好沒有舅姑,韓家人口簡單,你既已為人婦,就不要像以前一樣任性。兩人重要的是相互理解、相互扶持。”
平陽道:“娘,我都知道了。”
皇帝出去了, 龍兒和靖兒只好陪著韓信。兩人看著以前的長輩, 忽然變成了妹夫, 只覺得別扭。閑扯了幾句, 便悶著飲酒。
熙兒不顧眾人的眼光, 拉住韓信道:“姐夫,你以后教我打仗好不好?”
韓信答:“現在四海宴平, 不用打仗了。”
“聽說涼州那邊并不安定,大秦就是從那兒躍起的,我外祖是秦始皇,我要回那里看看。”
韓信驚訝熙兒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豪情,便爽快答道好。
熙兒看了眼兩位兄長,又神秘兮兮道:“姐夫,我們全家人,最喜歡你的人是我,你可別忘了。”
韓信看著人小鬼大的小皇子,只能再次點頭。
送走平陽和韓信,靖兒攜著肚子微凸的妻子回了甘泉宮。龍兒正要走,西西叫住他道:“龍兒,你可有遺憾?”
龍兒搖頭。
西西笑道:“你都不問娘親問的是什么,就搖頭了。”
龍兒道:“娘,我知道你想說,二弟和妹妹都按自己的心意結了婚,我從小定了親,所以會覺得遺憾。”
“看來你真是長大了。”西西道,“娘親想什么都猜得出來。”
“娘親,”龍兒道,“我是儲君,既然肩擔著大漢的未來,就不可能像弟弟妹妹那樣暢意。有失有得,我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西西看著英挺的兒子,不由道:“大漢何幸,有你如此明理。可我作為母親,只想讓你活得暢意些,像個年輕人。如靖兒那樣,動不動惹你父親生氣。看你父親疼平陽,變相欺負她。你生下來就跟著我在外受苦,大些就讀書受教,長大后還要肩負大任,一天日子過得像個老朽。我只怕你心里太過壓抑。”
龍兒攬住母親的肩,笑道:“娘親別擔心。有些事情,也許靖兒覺得無聊,可我卻覺得有意思。奏折無趣,可想到有許多人會因此改變命運,我就會無比敬畏慎重。你不是教導我說,要能力與責任相匹嗎?兒子正在努力將來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西西笑笑:“蕭姑娘你覺得如何?如果不喜歡,現在還來得及。”
龍兒道:“蕭姑娘由蕭丞相親自撫育,應該會是個好妻子。娘親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只要她敬我愛我,我也會同樣敬她愛她。像爹爹對娘親那樣。再說,因為平陽的事,定國公與蕭三娘退了親,要是蕭姑娘那兒再有什么,只怕對不起蕭丞相。”
蕭三娘的事韓信做得不地道,他事后雖然負荊請罪,蕭家照樣氣得半死,可牽扯到公主,蕭家有苦說不出。
“唉,你這樣想,只能讓娘更加心疼你。“西西嘆道,”明年就弱冠了,要不到那時就成親吧。”
“娘親。我想趁著現在,用自己的腳印親自丈量下大漢的每一寸土地,等回來后,再成親不遲。”
西西看著兒子,無比欣慰又無比心疼:“好。”
又一年春天來時,龍兒輕裝簡行,帶著幾名侍衛離開了長安城。
韓信辭去一切職務,專心陪伴平陽。平陽在長安呆膩了,便帶著她去齊地看海。這次吵鬧著去的是熙兒。他從小崇拜韓信,能與崇拜的英雄朝夕相對,是再愜意不過的事。
又過了倆月,秀兒誕下一子,本來有些冷清的未央宮又熱鬧起來。皇帝賜名為平。封靖兒為雍王。
西西看著小孫子,想想當初生龍兒的時候,轉眼已二十年了。她已到了祖母的年紀。
當晚,也許是有了孫輩的興奮,黑夫不服老,折騰了整整一宿。
到了最后,西西推他:“我們都做祖父祖母的人了,要是再懷上,叔叔還沒侄兒大,可怎么好?”
黑夫爽朗一笑,抱住妻子:“你沒聽說過拄拐杖的孫子,吃奶的爺爺嗎?”
“可總是別扭。”西西嗔他。
“小崽子們一個個都長大跑了,現在只剩柔兒一個,太孤單了。”黑夫道。
“不是有平兒嗎?人家說隔代親,你待靖兒嚴厲,剛好可以在平兒身上彌補下。”
“可我還是喜歡你生的我們的孩子。”黑夫笑,“嬌嬌,別的我都依你。孩子的事隨緣好不好?”
“年紀大了,生的寶寶會不聰明。”西西最后道。
黑夫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有些不解。西西只能把后世的醫學觀點簡單地說明,她已經三十八歲了,黑夫也四十五歲了,二人都不再年輕。
黑夫沉思了半晌,最后認可了西西的話。
可人算不如天算,兩個月后,西西又一次被診斷有孕。
黑夫高興得要死,西西雖然忐忑但也有些期待。只是每次看到抱著孩子來請安的秀兒,心里就有些別扭。真真侄兒要比叔叔大了。
兩年后,龍兒返回長安,看到柔兒和兩個小男娃追逐嬉鬧,又看到秀兒和走時幾乎一模一樣的大肚子,不由對靖兒道:“你這速度也太快了些……”
靖兒撇嘴,掃了旁邊笑瞇瞇的父親一眼。
龍兒意會,想起走時母親沒有消息,便把大些的平兒抱到懷中,哄道:“叫伯伯。”
平兒奶聲奶氣地叫道:“伯伯。”接過龍兒遞來的一塊糖填到嘴里。
一邊玩耍的弘兒聽到平兒叫,看了眼那塊糖口水流了半截,也有學有樣,對龍兒道:“伯伯。”
黑夫的臉都綠了,西西也有些臉紅。
靖兒忍住笑,拍拍弘兒的頭:“弘兒,叫長兄。”
弘兒卻惦記著那塊糖,死活不張口,只嚷著:“糖、糖……”
黑夫一巴掌拍在小兒子的屁股上:“小笨蛋,就知道吃。”
弘兒搖著雙手,邊哭邊叫:“娘、娘……”
柔兒跑過來,拉過弘兒,指著一邊的眾人道:“小弟,教你多少次了,那是次兄,那是你大侄子,這個剛回來的是長兄。”
弘兒剛學會走路,話還說得不多,對這些毫不在意,也不理柔兒,只拉住龍兒道:“糖……”龍兒忍俊不禁。弘兒接過遞過來的糖,塞到嘴里,拉住平兒便跑開了。
西西上前看著大兒子,道:“黑了,也瘦了。受了苦了。”這時候出遠門幾乎全靠騎馬走路,龍兒又多走邊遠地區,實是吃了不少苦。
龍兒眼睛發亮,看著眼圈微紅的母親,笑道:“娘親不是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嗎?兒子走了不知幾萬里路呢。”
黑夫上前拍拍大兒子:“既然已經在外漂泊夠了,就回來好好幫爹干活。”
“先讓兒子歇兩天。”龍兒環顧了一圈道,“娘親,大妹呢?”
西西嘆了口氣。靖兒接口道:“還是大妹最瀟灑,先去了齊地,又去楚地,說要看完名山大川。身邊還跟著一個奴仆。”
西西斥了他一眼。
平陽一年前生了個女兒,大概韓信太高興了,寫回來的信中竟然夾有一句,說愿意做母女倆一生的奴仆。被靖兒看到,揶揄到還是妹妹最厲害,直接把英名蓋世的定國公□□成奴仆了。
黑夫終于展了些懷。世人面前英雄蓋世、驕傲不羈、受人景仰的韓信,卻心甘情意匍匐在寶貝女兒腳下,還不算吃太多的虧。
***
十年后,黑夫對已屆而立之年的長子道:“你娘親一直想去外面走走。我們一直沒空,我也沒時間陪她。現在好了,你已能獨立處理政事,我也該好好陪陪你娘親了。”
龍兒意識到什么,不舍道:“爹爹要去哪兒,要去看平陽嗎?”
平陽十年間回到長安的時日有限,更是因為喜歡南邊溫潤的天氣,多駐留在江夏。
“這個你娘親說了算。爹爹不想操心了。”黑夫拍拍龍兒的肩膀。
翌日,皇帝禪位于太子,攜妻子和幼女幼子四人一起東行。
他們先去了洛陽。西西回到她幼時居住長大的地方。這些年一直有人收拾打理,非常整潔。
那棵她和小嬋一起爬上去玩鬧的棗樹經過幾十年的生長,蔭蔭如蓋,上面布滿了鮮紅的大棗。
弘兒爬上去,摘了一把,遞給母親。
西西放進嘴里一顆,還是過去的味道。眼的盡頭是一方小池塘,荷花落盡,上面長滿了蓮蓬,那是她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地方。
他們走到街上,街角那家酒樓還在。西西想起自己拉著黑夫在那里找白芷的情形,不由一笑。
黑夫撿了張靠窗的位置,叫了飯。柔兒和弘兒都餓了,只顧低頭狂吃。黑夫把手里的肉糜遞給西西:“嘗嘗好吃不好吃?”
在大漢所有的酒樓餐館都在熱賣炒菜的時候,這家酒樓依舊經營著以前傳統的吃食。
“味道還像以前一樣。”西西笑。
黑夫攬過妻子,輕聲道:“我有一件事忘了對你說。”
“什么事?”不會是裝肚疼的事吧?
“小人身無所長,以后只愿受夫人差遣。”
“妾身邊缺個侍奉的人,你就做個奴仆吧。”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