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媽拿起閑了幾日的打到一半的毛衣,斜靠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背后墊著去年春節馮桀特意命人做的加厚的軟枕,臉上掩飾不住的笑意。郝媽念叨著:“也不知道,這毛衣能不能趕在天寒了給小鵬穿上……”
急極凌亂的腳步從樓梯上翻滾下來,郝媽被響動嚇到慌忙站起來,剛一回頭,就看見哭花臉的曉沐飄忽地像風一樣沖向門前玄關,郝媽兩步并一步拉住她,“曉沐,這是怎么了?你要干嘛去?”
曉沐這會兒哪里聽見郝媽的關切,她甩開束縛,撲到門邊,可任她怎么擦也擦不盡眼前的淚水,任她怎么努力也打不開這扇門。郝媽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天大的事,這十幾分鐘前還好好的人兒,怎么此刻像發癲了一樣砸門?她拼命挽住曉沐的手腕,“孩子,你別這樣,你告訴我……告訴我,出什么事情了?”郝媽的急切讓曉沐終于停下徒勞的掙脫,她轉過臉來,淚滴成串,沒了神的眼睛閃過一絲希望,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氣,反握住郝媽的手,低微地說:“求求您,讓我離開這里,求求您了……”
雖不知道到為何事,曉沐一下子憔悴成這樣,可,“小東他……”郝媽猶豫。
曉沐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定說過,不能放我離開,”她的眼淚顆顆滾出眼眶,雙唇顫抖著講:“可,我必須要走……我媽媽她在搶救!求求您了,讓我走吧……”
父母的病痛傷在孝順兒女的心上,郝媽看著她流淚,自己的眼眶也濕了,“別哭了,孩子,哭也解不了近苦,你等一等,天太晚了,這里又地偏,我叫梁叔送你去。”郝媽打給梁叔一個電話,曉沐拿好包穿好鞋,站在院里盼著,梁叔再快一些。
黑色轎車還在轉彎掉頭的時候,曉沐就迎上去打開車門,全不顧車子刮撞到她就胡亂坐進了車里,“求您快點兒!第二人民醫院……”
梁叔的車開得像飛一樣,當車外的景色變得漸漸熟悉,曉沐身上冷汗津津,車子剛駛到醫院樓下,還沒停穩,曉沐打開車門就往下沖,夜風瞬間吹透了她單薄的衣服,腳下一軟,摔在臺階上,腳腕的傷腫得更加嚴重了,曉沐忍著痛爬起來,奔向她最不愿意去的樓層。
曉沐的電話被簡然打通之后,陶書航的兄弟們都從外面撤回來了,個個愁眉不展地守在icu周圍。時間滴答的走,簡然手里攥著的紙巾都被她揉得爛成紙沫也爛不過她心里的愁怨。就在所有人還在各想心事的時候,曉沐從走廊的那邊瘋跑過來。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是簡然最先聽到動靜跳起來,怒火沖沖夾著眼淚地大吵:“你什么意思啊?莫曉沐!你跑到去哪里了?你為什么不要夏媽媽了?你為什么……你,就不要夏媽媽了!”簡然她硬生生的叫曉沐的全名,她從沒用這種語氣跟曉沐說過話,可是這一次,就算是這樣發火,她都還嫌不夠。簡然死死拉住曉沐的手,那樣子像是這輩子再也不會讓曉沐從她身邊跑掉。
而她慘白著一張臉,“媽媽……在哪兒……”曉沐向每一個人投去卑求的眼神,她的身體飄走在醫院的走廊上,拖著簡然,在每一個人面前停住,沒有人說話,給她答案。簡然不能理會她的急狂,把曉沐拉到自己身邊,對著還搖搖晃晃的曉沐說:“你現在想起來問夏媽媽在哪里了,你昨天去干什么了?”簡然抹掉眼淚,揮開陶書航的手,接著說:“我告訴你,莫曉沐,夏媽媽這次要是出了什么危險,我不會原諒你……你知道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最后的最后,還是陶書航看不下去了,把罵得哭得一塌糊涂的簡然攬在懷里,任她重復哽咽,不成聲。
書航清楚夏媽媽在曉沐心中的重要,看她趔趄在原地,無措得已經沒有眼淚,不忍不告訴她:“在icu。”
曉沐撲向另一邊的病房,她本就該知道媽媽在哪兒。滑輪摩擦大理石地面,icu的病房門被從里面推開,兩個身穿白衣的醫生剛走出來就被曉沐一把拽住,“她怎么樣了?”
張醫生看清眼前清瘦女孩,低呼:“曉沐,”醫生的敏感,他反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曉沐,摘下一側的口罩,卻緊跟著責備,“你怎么現在才來?”
“告訴我,我媽媽怎么樣了?”
張庭緊皺著眉頭,“你別著急,在出院的時候,我們心里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我們正在全力以赴搶救,我現在還不跟你保證阿姨的情況,只要今晚能熬過去,情況就不算糟。”曉沐意識混亂,可也聽懂了。“我……我能進去……陪著她嗎?”
“不行,我不能允許你現在這個樣子進到icu里去。”張庭把曉沐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低下腰,褪下醫用手套,覆上她的額頭,“你在發燒。”
“不用管我,”她拿開張庭的手,執拗地說:“我拜托你,讓我看看媽媽。”
張醫生堅決搖頭,“簽字,配合我們工作,注意自己的身體。”曉沐放筆在張庭手心,然后,看著張庭如此折返在他的辦公室與icu之間數次,艱難的一夜還是讓她和夏媽媽苦熬了過來。
陽光好好照進窗子時候,夏媽媽恰好換回到她之前的病房,病房里外很多人,但靜得只能聽見監護儀有規律的滴答聲,它比任何言語都受用。簡然無法心平氣和的面對曉沐。從昨晚罵過曉沐之后再也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她待在病床旁,紅腫的眼睛不離夏媽媽半寸,書航和一干兄弟雖是累但也不肯離開醫院。
簡然本以為,當曉沐被找回來之后,她會抱著曉沐,告訴她,不怕不怕,再是晴天大霹靂,有她在呢。可是曉沐還沒找到呢,她自己卻怕了,怕夏媽媽枯竭塌陷的眼窩不愿醒來。
簡然,怕了。
濱海永遠都是陽光明媚,還好有它的溫暖肆意,才能讓曉沐心底的悲切不那么狼狽。媽媽慢慢醒過來,喚的第一聲是:“然……”
“我在呢,我在這兒呢。”簡然的手握上夏媽媽的,沒有再松開。
斷斷續續,在曉沐出聲之前,“讓她走。”這三個字,夏媽媽卻說的格外清晰。曉沐四肢冰結,喉嚨里漾起一口腥氣,她輕輕站起來,淚水滴在地板上,笑笑說,好。
要是早料到她們母女有這樣一天,曉沐就是去死,也沒可能委曲求全。她還是太笨,以為苦了自己,別人嘗的就是甜。可誰知道,個人有個人的苦楚。
曉沐背對病房門,站定,垂眸。一雙鞋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她嗚咽兩聲,然后說:“我欠你們太多了,就連謝你們的資格,我想我都沒有了。”
“曉沐,你這是說的什么話。”陶書航現在是又累又惱,卻依舊是遞過來一瓶水,“你何必把自己放得太卑微?夏媽媽總有一天會氣消。母女連心,她能怨你多久?”曉沐并有去接那瓶水,“我們都想知道,可是不會再問你,你這兩天到底去了哪兒。簡然她做得有些過分,她就是太擔心你……”
“嗯,我一直知道她……讓你們擔心了。”她微微抬起頭,柯良等人一身疲憊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老八在最末,左手的繃帶到晃白白揪疼了曉沐的眼睛。
“嚴駱……你們回去吧。”那是他該用來拉出世界名曲的手,曉沐她歉疚,她都為他不值,“對不起。”
老八舉起左手,眼里燃著怒,“我不用你說對不起,甭管怎么毀了它,那都是我愿意。”嚴駱放下狠話,曉沐也只有點點頭,“嗯。”雙手絞在一起,轉身原路折回。
“哎,你就這樣?就完了?”嚴駱追上她,“陶書航說他不想知道你這兩天去哪兒了,那是他的事兒。曉沐,可我想知道。”
昨夜,郝媽把曉沐送走后,便立刻返回屋子給馮桀撥了電話,那時,他人已在機場,他有一萬個心想從馮修遠的魔掌中逃脫,卻已是不可能。馮桀一拳捶上候機室的墻壁,再次撥出曉沐的電話,依舊關機。若吳俊彥還在他身邊,他至少還能調遣一個人去醫院看看,可寸巧如天,能怨誰?
“少爺,我們要登機了。”西蒙一直守在馮修遠身邊,但無論交談吩咐,他都能時刻留意著馮桀那邊的一舉一動。精鑠是他,早就在身旁秘密安排下職業保鏢,閑人無法近身,圈子里的人也逃不出去。馮桀擔憂的,恰是他了若指掌的莫曉沐的情況。
“嗯。”這好像已成慣例。他把臉埋在手掌之中。曉沐,等我,只這一次,請你等我回來。
凌晨的機場,偌大的貴賓候機室里,幾番進出之后,所剩之人寥寥無幾。“少爺,必須要走了。”馮桀本就一肚子怒氣怨節沒處發泄,偏偏西蒙又上來催他,他只是在上飛機之前想再撥幾遍曉沐的電話,尋尋最后的蹤絲。
馮桀怒盯西蒙,聲沉反問:“什么叫必須?”
他這一問,西蒙聽出了動搖,心上像被人捏了一把,忙定神,改口:“是我不會說話。事情緊急,少爺您,理應上飛機。”哼,馮桀冷笑,西蒙這把年紀閱歷,可以說得上是,長了毛比猴還精。
他最后一個登上飛機。
在晨霧中,隱約還能看見已沒入云霄的機尾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