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宮墻上徐徐拂來,罌感到發絲了在頸邊,微微的癢。
“為何?”她問。
躍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卻仍然看著她,道:“父親允我自己挑選王子婦,到了大邑商,我就娶你。”
日光驟然變得灼熱。
罌望著躍,只見他的臉泛著一層暈紅,像剛灌下了酒,雙目卻明亮不移。
心隱隱地撞擊著胸腔,少頃,罌微微地低頭。
“躍,”她輕聲道,“你喜歡我什么?”
躍愣了愣。
他忽然有些窘迫,耳根通紅,撓撓頭,言語變得結巴:“我……”
“你我見面不過三次,你可知我為人?可知我喜惡?”罌說,“躍,若我跟了你去大邑商,此事就算定下,你我皆不可反悔。”
躍看著罌,目光似變幻,沒有說話。
“躍,”罌把語氣放緩,接著說,“我知道你待我好,可婚姻之事,豈……”
“你不喜歡我么?”沒等她說完,躍低低打斷。
罌語塞。
躍注視著她,雙目定定。
罌覺得自己實此時在詞窮得很,深深地吸口氣。
“躍,”她苦笑,“我昨夜才見你第二回,如何說得上喜歡不喜歡?”
宮道上驀地寂靜。
躍立在原地,臉上的紅暈漸漸消退。
“如此。”好一會,他微微頷首。
他舉目望望四周,淡淡道:“我去城門,你……”他的言語頓了一下,接著道,“你勿在外逗留太遲。”
罌心中亦是尷尬,點頭:“好。”
躍看看她,片刻,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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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仍然斜斜,躍的影子被拉長映在墻上,轉過一個拐角,消失不見。
踏著細沙的腳步聲依然隱隱可聞,少頃,罌長長地吐了口氣。她轉開頭,望望四周的墻頭和屋頂,伸手探入袖中。
昨夜折剩的半根草梗還在,她摸出來,塞進嘴里。
午后的空氣帶著暖意,罌叼著草梗用力地吸了一口,片刻,把草梗夾在指間。
罌一動不動地站著,腦子還停留在剛才的對話上。
躍對她有意,昨夜里她就察覺到了。
她沒有想到躍這么快就同她說明了心意,不然,她也許可以把回絕的話說得更漂亮一些……
罷了。罌的心里道,當斷則斷,方才的話也不見得差到哪里去……心仍然在胸口蹦著,似乎剛剛完成了什么大事,卻有些堵。
她把草梗塞回嘴里,正想再吸一口,忽然,身后一個聲音傳來:“就知道你不許。”
罌嚇了一跳,回頭,卻見是羌丁。
他從墻根下笑嘻嘻地走過來。
“你怎在此?”罌撫著胸口,瞪他:“你又偷聽!”
“我方才遠遠看到你,就跟了過來,不想遇到了王子躍。”他一臉無辜,片刻,露出賊笑,“你們說話聲太大,我想不聽也不行哩。”
罌不理他,吸一口草梗,朝宮室那邊走去。
“冊罌,”羌丁跟上來,問她,“你為何不應許王子躍?”
“你方才不是都聽到了?”罌頭也不回,加快腳步。
“你那些話我聽不懂。”羌丁摸摸頭,不解地說,“你要拒他,像上回一樣說你母親不許你去不就好了,啰嗦這么許多做什么?”
罌被問得不耐煩,回頭狠狠瞪他一眼:“稚子懂什么!”說罷,沖沖前行。
羌丁愣了一下,看著她走遠了許多,問:“冊罌,你要回宮室么?”
罌不理他。
羌丁忙追上去拉住她,賠笑地說:“冊罌你先同我去圉中好么?”
罌皺眉瞥他:“為何?”
“去了就知曉。”羌丁道,說罷,拉著她朝一條岔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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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第一次與睢國的圉。
圉地處睢邑的一角,囚有兩千多的仆人。罌來到這里,只見圉占地不過一個普通鄉里的大小,卻被密密麻麻的地穴和草棚擠滿。為了防止仆人逃走,圉的四周筑有的夯土墻,插著尖利木柵,外面還有守衛的屋舍。
不過,如今守衛已經不知去向,罌和羌丁沒有被阻撓就進了去。
太陽光溫熱,罌沒走幾步就嗅到一股難聞的氣味。地面臟兮兮的,墻角屋旁挖著一些簡易的排水溝,里面積著黑臭的垃圾和污水。
仆人們卻熱鬧得很,許多人走來走去,到處跟人說話。有的抹眼淚,有的歡笑,人聲鼎沸。
罌訝然看向羌丁。
羌丁笑著說:“國君昨日發仆人守城之時,曾許諾事后睢邑所有仆人可脫隸籍。方才在廟宮前,國君當真一把火把名冊燒光了呢!”
罌恍然大悟。
她望著眼前的場面,不禁也露出笑容,昨夜的建議是權宜之計,她沒想到睢侯做事有這般效率。
“丁!”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罌和羌丁望去,只見羌丙正從人群里里擠出來。
“丙!”羌丁朝他招手。
羌丙走過來,后面卻跟著一名婦人和兩個小童。她滿頭大汗,昨晚包裹傷口的布條已經摘掉了,露出額頭上深紅的傷口。
“丁!宗女!”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你的傷無事么?”罌皺眉問他。
“無事無事!”羌丙一抹額頭上的汗,說罷,讓出身后的婦人和小童,道,“宗女,這是我婦人幼子。”
婦人露出羞澀的笑意,拉著小童向罌行禮。
罌正要還禮,羌丙忽然正容,抬高雙臂向她深深一揖。
“幸得宗女進言,救我等仆人于苦難。宗女恩義,我等雖赴死不可報!”他聲音洪亮地說。
罌登時一陣羞窘,忙瞪著眼拉起他:“你小聲些!”
羌丙看看四周,摸摸頭,呵呵地笑。
“你們有何打算?”罌問道。
羌丙與婦人相視一眼,道:“我等要回羌方。”
“羌方?”罌望著他們,吃驚地說,“羌方離此處可遠得很呢,路上亦艱險難測。”
“我等被俘來此已有十年,想回去已經許久了。”羌丙道:“且圉中羌人今日已經商量好結伴上路,羌丁不是也一起么?”
“羌丁?”罌愣了愣。
她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猛然轉頭。
羌丁站在一旁望著她,笑容已經淡去,神色躊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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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睢侯又設下筵席,款待王子眾人。
罌推說昨夜受了風寒頭疼難忍,留在了宮室中。
日頭已經落盡,夜風帶著炊煙的味道吹進來,松明的火焰在壁上搖曳不已。
室中靜悄悄的,羌丁坐在席上,看著罌低頭補著裘衣,一針一線,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冊罌。”許久,羌丁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怎不說話?”
罌把骨針穿過裘衣,頭也不抬,淡淡道:“說什么。”
羌丁語塞,好一會,低聲道:“我知道你怨我。我原本想回來就同你說的,不想羌丙先說了。”
罌瞥他一眼,片刻,嘆了口氣。
“不是怨你。”她抬起頭來,活動活動脖子,說,“你不知羌方離此處多遠,步行少說也需半年,路上衣食行止可有準備?你父母皆已故去,到了羌方可有人收留?你已不是小童,這般事情想著就要做,怎不與我商量?”
她語氣嚴厲,羌丁更加愧疚,沉默不語。
“你早就想好了,是么?”罌問他。
羌丁點點頭,怯怯地看向罌:“那時老羌甲同我說,我祖父還在,要我回去尋他。”
“你祖父?”罌一怔,想了想,又道,“即便如此,你在莘國出生,尋到你祖父之時,他可認得你?”
“認得。”羌丁來了精神,一邊說一邊拉開領口,“冊罌你看,這是我父親的,老羌甲說拿給祖父看他就會認我。”
松明光照下,那脖子上掛著一塊玉飾,正是罌見過的玉虎。
“這是何物?”罌問。
“我也不知。”羌丁摸摸頭。
罌狐疑地看他。
正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些響動。
“宗女……”奚甘的聲音傳來,還沒說完,半掩的草簾被一下挑開。
一個高大的人闖進來,瞬間,他看到案前端坐的罌,忽然愣住。
罌也愣住。
那面容,竟是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