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高高掛在空中,廟宮里,幾名小臣正把藏室里完好的木牘搬出前庭,準備晾曬。
“國君也真是。”一人把木牘鋪在地上,抱怨道,“事這么多,也該緩幾日再讓羌仆離開,這么多牘片,我等要做到幾時!”
“國君也忙著哩。”另一人抱著牘片從廂房里出來,道,“廟宮缺人手,否則也輪不到我等來幫忙。”
他話音剛落,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堂上傳來,二人對視一眼,連忙噤聲。
“小臣規來了么?”廟宮里新用事的貞人矢走出來,問他們。
“未見。”小臣們答道。
貞人矢望向門前,眉頭皺緊。
“貞人有事?”一名小臣問。
貞人矢道:“大邑商要的牘書,明日就要送去,還未給國君過目,也不知小臣規是否在卜氏那邊尋到了眷寫之人。”
小臣們訝然。
“據我所知,卜氏那邊倒是有個仆方善眷寫,可他前日回羌方去了呢。”一人道,“小臣規莫非要自己來寫?”
“不會不會。”另一人搖頭笑道,“我來廟宮之前還遇到了小臣規,悠閑得很。”
“哦?”貞人矢疑惑,望向廟宮的屋頂,覺得愈加著急,鼻子里長長地嘆了口氣。
睢邑廟宮經過戎人之亂,損失了幾名貞人和作冊,收藏的文牘也遭受毀壞。而大戰之后,廟宮里又是祭祀又是問卜,剩下的人們忙得團團轉。最要命的,是找不到眷寫出色之人。邑中倒是不乏會寫刻的人,可字跡卻差強人意,貞人規看了好些都覺得不堪用。也是因此,廟宮里好些與眷寫有關的事耽擱下來,先不說那些木牘,就是平日里用的卜骨,也攢了好些不曾刻寫,單等尋到合適的作冊。
貞人矢正想再問,這時,一人抱著滿懷的牘片走進來,正是小臣規。
“貞人,”他笑嘻嘻地說,“寫好了呢。”
貞人矢的眉頭一下松開。
“寫好了?”他搓搓手,招呼道,“拿來我看。”
小臣規答應著,隨貞人矢走到堂上,把懷中的牘片放下。
貞人矢拿起一只牘片,看了看,只見那字跡飽滿流利,眷寫工整,竟比過去的作冊們寫得還好。
“這是何人所書?”貞人矢喜不自勝,忙問小臣規。
小臣規擦一把頭上的汗,笑道:“是宗女罌。”
“宗女罌?”貞人矢不解。
“就是國君前幾日接回的那位,”小臣規提點道,“先君小丙之女。”
“哦!”貞人矢恍然大悟。
小臣規笑道:“貞人不知,宗女罌從前曾在莘國廟宮任作冊哩。”
貞人矢聽著他說話,又看看那牘片,將手捋捋胡須,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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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睢侯的宮室中,蟲鳴紛紛。
堂上燈光柔和,睢侯坐在榻上,手中拿著一片卜甲,凝神靜思。
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睢侯抬頭,一人端著漆簋走進來,卻是婦妗。
“國君,夜已深,用些魚羹吧。”目光相對,婦妗露出溫婉的笑意。
睢侯神色微微舒展,頷首。
婦妗把漆簋放在案上,魚羹的香味四散,甚是誘人。
“你還不歇息?”睢侯把卜甲放在案上,問婦妗。
婦妗莞爾,將簋中的竹匕輕輕攪動,道:“國君臂傷未愈,我就想過來看看。正好今日新熬了魚羹,便順道帶些來。”
睢侯不禁動容,握住她的手:“這宮室中,也只有你體恤于我。”
婦妗笑容愈深:“國君哪里話,如今君婦臥病,我自當多加分擔。”
“她?”睢侯露出不豫之色,低低地嘆一聲,沒說下去。
婦妗仍笑,也不接話。片刻,她看到睢侯案上的卜甲,露出訝色:“國君,深夜也要行卜么?”
睢侯搖頭,道:“這是貞人矢傍晚送來的,要我看上面的字。”
婦妗頷首,再細看,只見那卜甲上的字跡清晰,燈光下,筆畫甚是雋秀。
“寫得不錯,”婦妗贊道,“昨日貞人矢還來說沒有合用的作冊,如今找到了么?”
“就是此事煩惱。”睢侯道,“這卜甲是宗女罌所書,貞人矢想留宗女罌當作冊。”
“宗女罌?”婦妗驚異,想了想,道,“可宗女罌是要送去大邑商的呢。”
“正是。”睢侯苦笑。
婦妗頷首,沒有說下去。她對睢侯莞爾,道:“魚羹還燙,我先看看國君臂瘡。”說罷,起身走到睢侯的另一側,替他捋起衣袖。
燈光下,包裹的布條層層揭開,睢侯的手臂上,一個傷口赫然顯露,結著紫紅的痂。
“好了許多呢,”婦妗微笑,從旁邊藥罐里取出瘡藥敷在傷口上面,“國君休養幾日,開弓也無妨了。”
睢侯看著她潔白圓潤的臉龐,眼神漸漸深邃。他沒有出聲,卻將手臂環上婦妗的腰間,往懷中一帶。
“國君,”婦妗臉頰緋紅,嗔怪道,“還未敷好藥……”
睢侯沒有答話,吻著她的脖子,伸手解她的衣帶。
“此處恐不方便……”婦妗呢喃再道。
“他們自會當作不知。”睢侯聲音低低。
婦妗不再推拒,喘著氣,順著睢侯躺倒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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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帶著露水的味道沁入室中,壁上的松明只剩殘火,搖曳著,光照中透著曖昧的淡紅。
榻上,婦妗只著單衣,頭上的發髻已經松散,不掩嫵媚。睢侯枕著她的腿,閉目養神。
婦妗輕輕揉著睢侯的額頭,動作緩慢,睢侯不時發出舒服的呼吸聲。
“國君,”婦妗看著睢侯的臉,輕聲道,“我想到一事。”
“何事?”睢侯道。
“便是宗女罌。”婦妗將手指撫著睢侯的發際,道,“廟宮沒有作冊,事關問卜祀奉,是萬萬不行。宗女罌定下要送往大邑商,可如今事情緊急,能否緩上一緩?”
睢侯微微睜眼。
“你的意思?”他問。
婦妗聲音柔和而懇切:“我總覺得,宗女罌才到睢國,馬上就送走,總是不好。獻女要送,宗女罌卻可遲些啟程,待到廟宮尋到好的作冊也不遲。”
睢侯思索著,少頃,微微點頭:“如此,卻也合適。”
婦妗看著他,唇角愈彎,雙目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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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五月,天氣已經開始炎熱。睢侯向靈修問卜,定下了送獻女到大邑商的日子。
睢國此番送去的人只有一個,是先君小戊的女兒姱。睢侯對此事很是重視,又是祭祀又是造器,一陣繁忙。送別的當日,五輛牛車整齊排在宮前,姱身著白衣大佩,頭飾繁花金笄,如同天人。睢侯親自將她送上翟車,再三祝禱,姱方啟程,浩蕩而去。
“不就是宗女么。前年也送了一名宗女,我記得國君只用了幾丈帛。”午后,幾名小臣聚在宮室的陰涼處閑聊,有人道,“這回架勢,卻簡直跟送親女兒一樣。”
旁邊人笑了兩聲,道:“現在雖不是國君親女兒,卻也快了呢。”
“何解?”
“你們未聽說么?君婦自糧倉之圍受了驚嚇,一直臥病,快不行了。”
眾人了然,面面相覷。
“這么說,婦妗真的要再掌宮室……”話未說完,忽然,一陣細碎地腳步聲從廊下傳來,眾小臣連忙噤聲。
望去,未幾,一個奚人腳步匆匆地出現在廊下,懷里抱著一摞木牘。
“奚甘!”一名小臣朝她喊道。
奚甘回頭,見到他們,停下腳步。
“過來。”那小臣招手。
奚甘猶豫一下,朝他們走過去。
“奚甘,”小臣笑嘻嘻地說,“何往?”
“給宗女罌送些東西。”奚甘說。
小臣看看她懷里的木牘,驚訝道:“我聽說宗女罌會刻寫文牘,果真如此么?”
奚甘點頭。
“奚甘,”旁人打趣道,“你那位宗女罌也是先君之女,樣貌也出眾,怎不去大邑商?看人家宗女姱,下次回來,說不定就是個有封邑的生婦了。”
奚甘愣了愣:“這……”她想回答,又說不出什么來,臉上登時漲紅。
“好啦好啦,”起頭問話的小臣見她結巴,也不再難為,道,“奚甘你去吧,方才不過閑話,你勿與別人去說。”
奚甘如獲大赦,點點頭,轉身繼續往那廊匆匆走去。
看著她的背影,有人嘆了口氣:“宗女罌也是,國君費了那么大力氣將她接回,卻去當什么作冊。”
“可不是,她是婦妸的女兒哩……”
“小聲些。”有人提醒道,眾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另找話題聊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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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手中握筆,照著廟宮藏室送來的牘片字跡,在新牘上慢慢抄下。
筆觸蘸著膠墨,在平整的木板上留下長短不一的筆畫。睢國的人不大喜歡她過去那種方正的字形,罌投其所好,注意筆畫長短搭配,寫得更加象形。
門上的竹簾輕響,罌抬頭瞥一眼,見是奚甘。
“廟宮牘片取完了么?”她問。
“取完了。”奚甘說著,走到她案前,將牘片放下。
罌繼續抄寫,好一會,覺得眼睛盯著有些累了,索性停下筆來,揉揉太陽穴。
室中靜靜的,她抬頭,發現奚甘正盯著自己看。
“怎么了?”罌問。
奚甘說:“宗女,你為何不去大邑商?”
罌一怔,片刻,道:“有人如此問你么?”
奚甘倏地臉紅,連忙搖頭:“不是,是我想問……你看宗女姱都去了呢……”
罌笑笑,沒回答,拿起案上的水杯。
自從睢侯命她暫任作冊,這樣的問題就一直不曾斷過。有好奇的,也有打抱不平的。姱離開睢國之前,曾經來過幾次,對不能和罌一起去大邑商表示無限惋惜;婦己甚至在病重之中還派來小臣,暗示罌如果想去大邑商,她可以助一臂之力。
罌沒有去過大邑商,也不知道成為生婦究竟有如何大的魅力使得這些人趨之若鶩。不過,目前的狀態就是她想要的,什么錦衣玉食也比不上現在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