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人皆驚詫。
“王子躍?”商王簡直不敢相信,“何時回來的?”
“就在方才。”小臣答道。
“帶回了王師?”商王問。
“非也。”小臣道,“只有隨從十余。”
商王面色復雜,雙目鑠鑠。
“召來。”少頃,他神情稍稍恢復鎮定,沉聲道。
小臣答應一聲,退下堂去。
罌仍立在原地,看著小臣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庭中棠樹之后,方才的話語仍在腦海中回蕩,只覺呼吸也停頓了。
胸口不可抑制地撞將起來,喜悅像噴泉似的倏而漲滿心中。
她兩眼定定地望著堂前,手指緊攥。
躍,你果真回來了么?
“……睢罌!”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罌轉頭,卻見小臣庸看著自己,低低地說,“快退下!”
罌看向旁邊,只見殿上的人都已經朝堂下退去。她瞥瞥商王深沉地臉色,心中雖不情愿,還是不敢怠慢,答應一聲便朝堂后退去。
快走到壁后的時候,罌稍稍轉回頭。堂前,一個身影正在走來,雖很遠,卻足以撩動心底。那畫面只有一瞬,她不能駐足,堂上的所有都消失在視野之外。
“父親。”躍一步步地走到堂上,向上首的商王一禮。
商王看著這個突然間回來的兒子,微微頷首:“嗯。”
躍抬頭。
上下二人目光相接,商王的視線掃過躍風塵仆仆的裝束和明顯曬黑了許多的面龐,那雙目中含著某種急切。
“孺子歸來,鬼方如何?王師何在?”商王話音無波無瀾。
“王師入鬼方之地三百里,我令兕任代為大史,先一步趕回。”躍答道。
“我還未死!”商王看著他,神色沉沉,“普天之下,萬國莫逆!征伐險惡,你為大史,手握上萬性命。大邑商無論出了何事,于你仍唯以王命,豈得擅離職守!”
躍受著訓斥,沒有反駁。
話音落下,堂上鴉雀無聲,隱隱的威壓卻有增無減。
“孺子歸來,是要問你兄長與載之事么?”商王緩一口氣,怒色稍解,瞥瞥他。
“正是。”躍直言,按捺著突撞的心跳,沉著道,“我聽聞兄長與載離宮,不知確否。”
“確實。”商王道。
躍抬頭望著商王,聲音微微帶著激動地起伏:“父親,兄長當上小王已有多年,民人莫不稱頌。父親即便不喜,豈可已這等罪名將兄長廢黜!”
“民人稱頌?”商王不急不緩,道,“孺子,你兄長勸我輕刑罰減征役,又勸削犧牲之數。他上回去相遇到貴族作惡,便當即處以劓刑。你兄長雖有平民贊頌,卻與貴族交惡,何來人望?”
躍皺眉:“刑罰征役過重,民為之勞苦;犧牲過多,國力空耗;貴族作惡,則更是引人生怨。這些都是弊政,父親長久以來亦憂慮,兄長所為并無過錯。”
“弊政有如生疾,一朝顯露,必長久所積。”商王嚴厲道,“醫者治疾,必以巫覲祈之,食以輔之,其后才以藥石,初即以猛藥,則有損無益。”
商王道:“為王者,審時度勢乃首要,你兄長雖忠直,卻心浮氣躁,何以成事!”
他的聲音不大,卻如金石擲地,鏗鏘有聲。
躍望著商王,天光并不明亮,他的臉半明半暗,帶著些陌生的清癯。躍忽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只覺這個父親的想法,自己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
良久,他開口道:“可鴆羽之事,兄長乃是冤屈。”
“鴆羽之事我自有主張,”商王道,“我讓他去了奄,那里有宮室族眾,你兄長即便是庶人也不會受虧待。”
躍沒有說話。
商王嘆口氣,神色稍緩:“孺子,我又何嘗愿意將你兄長落上這等罪名。”
“父親可曾與載說過這些?”躍問。
“載么?”商王露出一絲苦笑,道,“他離宮也好,銳氣太重,放任則遲早自傷。”停了停,他說,“我亦命人暗中保護,載不會有險。”
躍立在原地,沒有說話。
“下去吧。”商王露出疲憊之色,“明日往亳思過。”
堂外,秋風清冽。
躍走下石階,每一步都覺得生浮,卻又沉重不已。
千里歸來,他知道事情不一定能挽回,卻沒想到自己已經站到了商王面前,卻什么也做不了。
“……躍,這個小王本是權宜之計。”他想起那時兄長對他說過的話。
王子么?躍望著天空,忽而露出一絲苦笑。
庭中棠樹已經開始落葉,細細的樹枝露出來,掩映中,躍瞥到廊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罌望著他,距離雖遠,躍卻能感覺到那雙目中的欲語之色。
躍注視片刻,微微頷首,朝宮外走去。
躍返來,并未張揚。離開大邑商的時候,自然也并沒有像王子弓和載那樣引得民人傾城相送。
天還未亮,躍的宮門開啟,一輛馬車停在那里,后面只跟著十幾武士。
秋風從平原的另一頭吹入宮道之中,帶著一夜的涼氣,已經能讓人不經意地打個顫。
躍深吸一口氣,回頭望望身后仍被夜色籠罩的高墻和重檐,目光沉靜。
“王子……”隨行的小臣乙看著他,臉色愁苦。
“出城。”躍神色平靜,吩咐馭者。
車馬轔轔走起,在寂靜無人的宮道中越跑越快。
東方漸漸露出一絲淡淡的白光,破曉在即。快到城門的時候,躍突然望見前方道路上站著一抹人影。待走近,他心頭一震,喝道:“停!”
微弱的晨曦淡淡降下,罌獨自佇立在路旁,雙目清亮。
“你去何處?”罌問道,聲音清澈,輕如和風。
“去亳。”躍答道,片刻,補充:“父親罰我思過。”
罌沒有接話。
黯色濃重,二人的臉都不甚清晰,卻能感受到對方的注視。
躍心里苦笑。他沒有指望自己回來的事能瞞過罌,但他也一直沒有去見她。并非忘了,而是離別在即,見了面也是徒增惆悵。
罌沒有質問躍為何不來見自己,看著他,輕聲道:“我隨你一起去。”
心底似有什么撫過,和緩而溫暖。
躍看著罌,卻并無喜色。
“我去亳,乃是受罰。”躍說。
“我知曉。”
“你是宮人。”
“大王曾說,我何時離去皆隨我意。”
躍的眼底光澤微動。
“我也不知何時才可歸來。”
“正是因此,我若不跟著,你就不知又要瞞著我去何處。”
躍看著她,笑容在唇邊慢慢綻開。他深吸一口氣,忽然站起身來,從車上跳下。
罌驚呼的聲音剛出喉嚨,她已經被躍一把抱起放到車上。
有力的手臂牢牢將她摟在那溫熱的胸前,“前行!”只聽躍低吼一聲,馭者揚鞭,馬車朝晨曦漸明的宮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