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麒揚馬策鞭一路衝殺到中軍與莫風、莫雲會合的時候, 另一側偏路處正有又一架車鸞被些許人掩護著杳無聲息的越行越遠。
車內空間不算寬裕,卻是恰巧足夠容下兩人。楚喬靠坐在車內一角,懷中半摟著的是昏昏待睡的秦淮澤, 滿身是血的人半伏在他腿上, 氣息都時有時無。楚喬輕輕拂過那粘了血液的半捧長髮, 耳裡微微聽得些車外有些異常的聲響, 忽而扯了半抹笑意, 沒讓馬車行的更快些,反倒吩咐策馬的人把馬車停了下來。
“陛下,此處還不算安全, 停在這裡不妥吧。”策馬的人一副夜行打扮,道的恭恭敬敬。
楚喬擺擺手, 反倒還撩起了車簾的一角, 順眼朝那一片紛亂的戰亂之地望去, 眼底濃濃一抹興味。
“無妨,先看一場好戲。”僅一眼, 語氣越發深長,“恩?真沒想到,景麒居然都親自來了啊。”
懷裡的人微微顫了顫,楚喬挑眉,凝著懷裡的人笑道:“說不定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淮澤要不要一起看?”
秦淮澤不語, 只是腦袋埋的更深, 低低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皺著眉閉上眼, 似是不適。楚喬又彎了彎眉眼,車簾掀的更開些, 還一手支著額,看的起興。
這個角度,這個距離,可是分分明明看得見景麒那張半分血色都沒有的臉哦,連那又驚又怒的聲音都聽得真切。果然一出好戲。
“這是怎麼回事?……人呢?”
斥怒的斥問都帶著沉沉的顫意,莫雲看了眼空空的囚房,又看眼竟還是追上來的景麒,眉蹙的更深,心頭越發不安起來。
“你們把周圍百步都給我守死,放了任何一個哈赤人進來,我必重懲!”
莫風急急吩咐了身邊副將幾句,副將剛剛頷首,那邊景麒便提著劍眼看便要衝到那間囚房裡面去,莫雲心底一沉,迎身過去把景麒攔了下來,景麒卻是一劍刺去,一側莫風大驚,銀槍微微震動,又終是壓下,只是探了手去把莫雲拉了回來。
“哥!”
莫風也是眉頭不展,奈何那邊景麒已經衝了進去,只好暗歎口氣。兩人互望一眼,不安的走到景麒身邊,果見景麒一眨不眨的凝著地面上厚厚的一片血跡,整個人像丟了魂。
血……好多的血。哪怕是八年前的那次政變,那金鑾殿上鋪天蓋地的血也沒讓他覺得這般可怕。手心裡那團粘染了血的破布,瞬間似是著了火,無比的燙人,像火種,一點一點燎原。
不吃不喝了四天,還被放了一整天的血……孫玲的這麼一句話,反反覆覆冒出來,脹的腦袋發疼。景麒摁著太陽穴,站著的身子都有了絲絲的晃動。不想,身後孫玲的那笑,竟又不懈努力的鑽了進來。
景麒回身望去,一眼便是孫玲笑的猖狂的臉,橙子璇一步一步跟在其後,眼卻是微微閉著,沒看任何一人。
“鏘”的一聲,長劍震響,孫玲止了笑,眼底忽起濃濃的殺意,提劍便朝景麒刺去,挽起層層劍花,冷若冰霜。銀槍適時趕來,槍尖前壓,摁下長劍攻勢,孫玲卻是性命都不要了,竟一手脫了長劍,皓腕一沉,緊緊握住□□狠狠發力的把莫風的槍尖又朝景麒送了去!
莫風震槍一抖,銀槍之上竟覆上層層化爲有形的真罡之氣,如利刃般生生把孫玲緊握槍身的五指齊齊削斷!
孫玲一聲慘嚎,銀槍又重重敲上了雙腿,孫玲更是跪了下去,莫風又壓下□□直至制的孫玲動彈不得。
“真是可恨,竟然殺不了這昏君!”孫玲被迫俯首,不由咬牙切齒。
至始至終,景麒只是死盯著地面,一言不發。空空蕩蕩的囚房裡,就聽見孫玲一人的瘋言瘋語。
“早知今日,當夜丞相寫那封文書的時候孫玲就該死諫到底!什麼秘方?什麼百姓?在我眼裡根本值不上丞相一根頭髮!陛下,我的陛下!在你眼裡,丞相又是值個什麼?一個可有可無的臣?一顆死不足惜棋?”孫玲哈哈笑兩聲,“我記得丞相說過‘陛下最是知臣心’,我質疑了無數回,丞相卻斬釘截鐵的告訴我,陛下你一定懂的了那份文書裡的深意,一定會八百里揚鞭策馬率著浩浩大軍過來接他!丞相甚至連意外都不怕,‘就算有個意外,爲了陛下江山,爲了百姓萬福,死又何懼’,丞相說這番話時,我當時心底那個佩服啊。想我孫玲,叛臣之女,生生死死的茍活了這麼多年,不就是個怕死麼!丞相一介文人,兩袖清風,卻當真把誰都比了下去。”
喑啞的泣聲低低溢出來,孫玲閉著眼回想那人風華氣度,聲聲泣訴,“那韓楓狗屁將軍根本是紙上談兵,嫉賢妒能的窩囊廢!函谷關半月以來,若不是丞相擔著,這偌大的駐軍都恨不得要幾次被哈赤偷襲下來。帝王上不了沙場,控不了三軍,該做的,能做的,不就是任人唯賢?你呢?任用的都是些什麼臣子?!我的陛下,你摸著心口回我,大周朝堂之上,除卻丞相,除卻這位百里將軍,還有幾人是真正震的了四野的名將?幾人是真正千里之外指點的了江山的儒臣?!整個大周根本是被蟲蛀空了的朽木,外強中乾,如此內政是丞相一手幫你挑起來的,你竟然,竟然就這般自毀長城?”
“嘖嘖,原來淮澤你在大周幹了這麼多好事啊。這孫玲也當真說的妙,這麼一枚好棋子,淮澤可真是下的用心。”楚喬呵呵一笑,輕巧的把玩起手中血染的溼膩膩的長髮,有意又瞥了眼懷中隱隱打顫的人,笑聲越發輕懶。
再興味深濃的望去,那邊景麒聽聞卻是幾要跪下去,恨不得要哭出來,手中長劍“嗡嗡”作響。一側壓制孫玲的莫風劍眉深鎖,見景麒面色,忽的側手動了動銀槍,景麒卻似有所覺,猛的提劍,竟是聲色俱厲的指著莫風的咽喉!
“誰準你殺她了!”
莫雲臉色一白,腳步微挪了一步,那邊莫風緊了緊槍柄,終是放下來。景麒依舊劍指著莫風,只是眼瞟上孫玲,長劍開始不停的抖。
“說、說下去……孫澤,還、還說了什麼?”
孫玲微微瞇起眼,似是要把景麒看穿,“哼”一聲方道:“說什麼?說些愚不可及的蠢話!文書送回朝前,丞相說的是‘君既委以重任,臣必當不負所托’,文書送回朝後,被他的君王不管不顧了三天後,丞相說的是一個字,等。我想陛下該是最清楚,丞相等的是什麼?”
孫玲拳頭捏緊,牙都咬在一起,憤聲道:“他等的是他的君,一個知他信他能讓他拋開一切去全然信任的君王!等的是一國之帝,一個值得他去生去死、肝腦塗地也要把千里江山拱手奉上的帝王!丞相爲什麼老是義無反顧的衝在前頭,哪怕那前面是刀、是劍、是萬丈深淵也一頭往下跳?不過是因爲他相信他的身後總會有那麼一個人牢牢的看著他,死死的守著他,不論他掉到幾層地獄,都會毫不猶豫的把他重新拉上來。丞相拋開了一切去信你,你又還了丞相什麼?!”
□□依舊壓在肩頭,孫玲卻咬牙挺起胸,雙目直直瞪著景麒,“你景麒連我孫玲都比不上!我孫玲還比你早一日前去搭救的丞相。你知道我看到的什麼?一灘的血,到處都是,身上被繩索勒的死緊,躺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原本身子就清瘦,等我去得那日,根本就像個皮包骨頭,窩在血泊裡一動不動!那時我背過丞相,比一根長木頭重不了多少……陛下,你還覺得丞相有命等的到你今天來麼?”
長劍落地,景麒雙膝跪下,手裡觸的盡是滿地的血,冰涼刺骨。孫玲不顧頸間割出的長長傷痕,一步一步爬到景麒面前,幾乎是咬著景麒的耳,呵氣如蘭,袖裡悄悄探出個玩意兒,有意的抵了抵景麒的腰,景麒兩眼無神,傀儡般的望去,才見的上那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丞相被你害死了,你難道不追下去求丞相一句原諒麼?”
輕聲細語,似是蠱惑。整個世界忽的就滿滿的只剩了孫澤一個人的影子,他的勸誡,他的關心,他的教訓,他的扶持……他的血……
孫澤被他害死的……是他害死的……他害死的……
“陛下!”
“陛下!”
遠處連連驚聲,楚喬眉目微揚,神色掠過一絲驚訝。秦淮澤更是猛的一震,竟是扯著楚喬的衣飾勉力支起身子,推開楚喬的手,一個人把車側那處小小的窗口占了個徹底,腦袋恨不得要探出去,再也顧不上身旁楚喬陡然變色的眼,只是儘可能的湊著往前看,終是看清那柄被高高挑起的匕首,和被莫風拉扯開的景麒。
那個他伴了八年的人,渾然沒了帝王相,瘋子一樣的和自己的將軍搶一把要命的匕首,爲了自己捅自己一刀。
瘋了……他終於把他逼瘋了。
秦淮澤表情有些僵硬,眼前的世界整個黑下來,終是失力癱在楚喬懷裡,徹徹底底昏死過去。
“陛下……這現在?……”
車外的人瞥了眼秦淮澤,不由得詢問了番楚喬。楚喬撫著懷裡暈死過去的人,卻是半晌不語,只是望著秦淮澤的眼底重重厲色,而後又放下車簾,微微扯了扯秦淮澤被血溼透了的衣服,忽的瞥了眼車外那詢問他的人,一把把秦淮澤扔到了那人懷裡。
“把淮澤的衣服脫了,你穿著,自己給自己找個最悽慘的死法,在景麒找的著的地方,給我面目全非的死一死。你身材最像淮澤,若是騙的了景麒,你一家老小朕自會好吃好喝的供奉她們三世。”
那人渾身一震,良久,哆嗦著伏下身子,低低應了一聲。
“那陛下,我們現在回朝麼?秦先生的傷……”又有人戰戰兢兢的問出口。
楚喬笑的陰邪,“不急,朕親愛的弟弟還沒接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