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它在你身邊走過的時候,無聲無息,無法察覺,卻又在每個人、每件事、每樣東西上,都留下了它的足跡。衛希夷看到屠維的臉,不由心生出這樣的感慨。
屠維還是那個屠維,卻比七年前多了幾分滄桑,大致的模樣倒還沒有變化。衛希夷還是那個衛希夷,卻比七年前長大了許多,從女童變成了少女,還是一個敢于千里奔襲的少女。
父女倆乍一見面,都是一種茫然的神情。從相貌上,衛希夷更像母親一些,但此刻,姜先不得不感嘆血緣的奇妙,她的表情與屠維如出一轍。屠維早在新冶信使面見南君的時候,便知道了女兒的回歸,彼時驚喜萬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一見女兒,見她長得這么大了,屠維也生出一種驚喜過度的茫然來。
衛希夷的反應與他也極為相似——她連南君派了屠維來這件事情,都是人到眼前,認出父親來,才算知道了的。
兩人怔怔對視良久,久到女瑩與姜先都擔心他們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才慢慢慢慢地扯出一點笑容來,笑容越來越大,大笑出聲。衛希夷原地跳得老高,屠維張開了雙臂。還等什么?衛希夷噌地跳到了父親的懷里,屠維抱著她,原地轉著圈兒,衛希夷的雙臂摟著父親的脖子,裙裾在空中旋成一朵美麗的花。
女瑩眼睛一熱,低下了頭去。
轉了有一陣兒,衛希夷說:“哎呀哎呀,頭暈啦。”
屠維道:“雖然老了,還抱得動你。”
衛希夷整個兒都放松了,抱著他的胳膊,笑吟吟地道:“又見面啦,娘和阿應都很好。”屠維心中一松又一沉,沒說長子,不過在這個場面上,他還是克制住了,并沒有問出口。而是拍拍女兒的肩膀,向女瑩行禮:“公主。”
女瑩見他行的禮略有些奇怪,已不是標準的南君之前定禮時的禮節,而是帶著蠻人特色的將右拳放在左胸,而后點個頭的禮節。跨上一步,把住他的胳膊,做了一個“請起,不要行禮”的動作,道:“我與希夷甘苦與共,她的父母便是我的長輩,您不必對我行禮。是我要謝謝您,將她帶到這個世上,給了我這樣好的朋友。”
說完,鄭重地斂衽一禮,問道:“大家,都還好嗎?”
屠維四下掃了一眼,點點頭。
女瑩會意,先向他詢問了南君的身體,又向他簡要介紹了自己的經歷。這是明面上的,需要屠維回去向南君匯報的。繼而作了個請的姿勢:“您與希夷數年不見,一定有許多話要說,我這里還算寬敞,請您到后面再慢慢說家常。”
說家常,姜先和女瑩兩個都十分自覺地跟了上來。
女瑩:……
女瑩歪著頭看了他,很想問他跟來做什么。姜先也不愧是一個合格的君主,該不要臉就不要臉,一言不發跟著進去了。
衛希夷小時候上天入地,都不曾好好牽著父親的手走路,今天卻乖得很,抱著屠維的胳膊不撒手。屠維道:“信使說你現在很有本事,也很有身份,怎么突然這么粘人啦?”
“就粘就粘,”衛希夷毫不愧疚地道,“我有本事有身份,就是為了想粘誰就粘誰的。誰敢說什么?”
屠維笑出聲來:“不錯不錯,這幾年,我還有些擔心的,怕你年紀小經的又在,沒有了以往的氣概。”
衛希夷道:“哼!我才不用擔心呢,我怎么樣,都還是我。”
屠維低聲道:“那便好。小公主倒像是穩重了不少,是有什么事吧?”
“咦?什、什么事?”
屠維嘆了口氣:“到了,坐下來說吧,那個……是不是當年的公子先?”
“對呀。”
“嗯。”
“(⊙o⊙)?”
“他看起來像能聽懂我們說話,北人王公,會有這樣的閑情嗎?”
“嗯,南來一路,我教的。”
“原來是你閑。”
“是他要學的。”衛希夷在父親面前耍賴,得心應手。
屠維意味深長地轉頭看了姜先一眼,正在與女瑩以眼神角逐的姜先背上一寒,努力將步子端得更正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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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得內室,便是密談了。
屠維坦蕩,先說了自己知情的:“你們的信使,與王講了許多。唐公是向荊伯復仇而來?”
姜先噎了一下,不能說不是,否則便是撒謊,也不能說全是,日后要改口就不好辦了。只好含糊地道:“諸多事務,湊到了一起。”
屠維不再與他糾纏,而來問女瑩:“小公主既然不當我是外人,我便與小公主說些實在話,如何?”
“好。”
“王后與太子,是不是背棄了王?”
女瑩原本還想問南君新娶王后,是個什么打算呢,現在被屠維當頭一棒,她有點懵:“這……使者會這樣告訴我爹嗎?”
屠維嘆道:“記得公主小的時候,是很崇敬王的,怎么現在反而覺得王變蠢了呢?是因為覺得自己長大了,變得有智慧了嗎?”
女瑩張張口:“……”
“爹,王是怎么知道的?還是他的懷疑?”
屠維道:“七年了,許國沒有一兵一卒、一針一線相幫,你們讓王怎么想?嗯?不是王后她們全死了,就是背叛了吧?哪怕王后與公主們遇難,還有太子呢?統統遇難?還有許侯呢?許國也一起亡了嗎?如果那樣,他就更要再娶妻生子了。不是嗎?”
女瑩心中的委屈與憤懣難以言表,她與母親、兄長、姐姐形同決裂,就為了父親、為了國家而來。一路艱辛自不必提,又打開了局面,卻發現自己被夾在了中間,里外不是人了!
屠維道:“王聽說公主回來了,是很高興,不過,王也會為難。”
衛希夷道:“爹,我跟你說了吧,是這樣的。事出在荊伯那里,他向申王說,王僭越了。”
“啊?”屠維腦子轉了好幾圈,才想明白,這個僭越是怎么回事。在蠻地,誰也不認為南君稱王是僭越,反而是為他驕傲。
“所以荊伯南征,王后在龍首城向申王請罪,太子寧愿做申王的車正也不肯回來。王后將大公主獻給了申王,小公主吃了許多苦。”
“好,我知道了,”屠維平靜地點點頭,對女瑩解釋道,“王曾勸我也另娶……”
“啪!”衛希夷一巴掌拍在了身下的座席上,“什么鬼?!”
姜先一個緊張,勸道:“你聽伯父說完。”
屠維耳朵抽動了兩下:“他說,妻兒如果無事,另娶也算不得什么錯。如果遇難,就更應該另立家室,讓多生兒女,撫養他們長大,讓他們為枉死之人報仇。我說,與我排行相同的孩子,會給我帶來榮耀,她不會有事。我的妻子是我自己求來,不可擅自宣布她的死亡,”說到最后,好笑地看著一臉緊張的衛希夷,打趣她,“怎么這么個臉?真的不想要別的女人和弟弟妹妹嗎?”
衛希夷歪歪頭:“如果他們像阿朵那樣麻煩,我可不是公主們,只會忍。我又比公主和王子們兇太多,我怕到時候你會難過。”
被威脅了的屠維爽朗地笑了出來,瞬間像年輕了好幾歲:“你這個樣子,以后的丈夫可怎么辦呀?丈夫和妻子,不都是這樣的嗎?”
“那就……把讓我不開心的都打死,再換個丈夫好了。”衛希夷聳聳肩,只會給自己添堵的丈夫,要來何用?
屠維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對女瑩道:“小公主,也要這么想。”
女瑩用力的點頭,心道,往日只覺得希夷的娘是個聰明又能解決困難的長輩,現在看來,能被希夷娘看中的男人,也不會是個傻瓜啊。只恨當時年紀小,沒有看透許多事,沒有多學一些東西。
衛希夷問道:“那王,如何看待公主?”
“你呢?”屠維反問。
“她要愿意,我為她筑壇、祭祀、制禮、敬天地鬼神而加冕,”衛希夷毫不含糊地道,“新冶諸城,是我與阿瑩、阿先一同拿下的,絕不會讓給別人!”
屠維平淡地說:“是我自己要來看你們的,王也覺得,需要我先過來與你們講一講。你們的信使來的時候,王便說,沒想到,又說我運氣好。我告訴他,我是很幸運,我已經老啦,看看,有白頭發啦,再有妻兒,不等兒女長大,我便要衰老死去。到時候,年幼的子女,需要年長者的照顧。太辛苦啦,自己的孩子且要照顧不過來,何況弟妹?我會心疼的。還好,我沒給你再添麻煩,不用到死都擔心你。”
女瑩倉促起身,伏在屠維面前哽咽道:“謝伯父幫我。”淚水打濕了地上精美的草席。屠維的話,她聽明白了,南君應該也聽明白了。南君比屠維還要大上幾歲,屠維說自己老,南君豈非更老?他的景況比屠維還要艱難。屠維是在提醒他:自己老了,未必能活到兒子成年能夠掌權的一天。想為新妻幼子苛待女兒,當心幼子玩完。
屠維伸手,輕松地扶起她來:“告訴你們這些,不要公主謝我,早些想好如何應對,我就可以放心了。”
女瑩深吸一口氣,毫不遲疑地道:“我家的事,皆是源于父親這妻族母族,如今他又有了新妻子,我看得到未來的亂事。父親,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的父親,不是一個純粹的父親。我以前還能多分一些,現在,那一分兒又變少了。往后的路怎么走,還請伯父教我。”
屠維道:“小公主,王雖然經歷了波折,如今又重得國家,依舊是睿智堅定的。請一定一定,不要用王后的腦子,去想王。好嗎?”屠維這話說得極重,有當人子女的面譏諷人家母親的意思。女瑩卻沒有生氣,鄭重地道:“謝伯父賜教,見了父王,我會好好應對的。”
“唔,新后那里,也不要忽略了。”屠維又添了一句。
“是。”女瑩恭恭敬敬地答應了,甚至有些好奇起屠維來了。她以前單知道屠維是獠人,為了部族而來,簡單極了。現在卻想深挖了。
屠維卻覺得已經對她說得夠多了,客客氣氣地問:“我能在希夷那里落腳嗎?”
衛希夷忙不迭地點頭:“好啊好啊!我也有好多話要同爹講呢!”親娘哎,怎么跟親爹說“娘您給我生的哥哥死了,娘和別人生的哥哥又來了,我現在還是有一個活著的哥哥”?這個可得好好說道說道。
屠維發現,女瑩對衛希夷這樣搶在前面答應沒有任何不悅,反而附和:“好啊好啊!哎,將庫開了,看要用什么,只管拿唄。”
屠維才要推辭,女瑩加重了語氣:“沒有希夷,我或許活不到現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說什么,我絕不反駁。”
屠維心道,還是跟我家這傻姑娘問明白了,再說吧。于是也坦然地道:“謝過公主啦。”
一直旁觀,聽蠻語還算明白,講話卻無法流利插言的姜先躊躇了起來。與女瑩一樣,屠維今天的表現令他大吃一驚。他以前只當屠維是一個普通的獠人勇士,做了蠻王的護衛,勇力過人,智慧方面卻稍嫌不足——否則當以軍功為封臣了。今日聽他言語,再以一種謹慎的態度觀察他的舉止,方覺衛希夷的聰慧,非止襲自母系。
能看出部族舊式均等的生存方式無法容存于蠻王的霸業,積極想出應對之策,主動聯系蠻王,尤其能與南君達成協議的人……他能是個不知深淺,目光狹窄的人嗎?從這一點上看,衛希夷的許多品質,并非母系,并非老師教導,實是父親的血液在流動。
姜先警惕極了,汗毛都立了起來。
屠維卻輕飄飄地給了他一個眼神,以一貫和善的表情、沉穩的語氣向他發出了邀請:“王還有些話,要帶與唐公,可否一敘?”
姜先:=囗=!
“呃?”先發聲的是衛希夷,“要說什么呀?”
“問問中土的情形,商議商議荊伯。”屠維也不瞞她。
表現的時候來了!姜先激動的一個哆嗦,大聲說:“好!”
衛希夷不干了:“商量荊國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帶阿瑩,不帶我?”
所以,還是要一起的。
屠維道:“也罷,我既然來了,你又在小公主這邊,難道我要相幫新后嗎?你們有什么打算呢?”
姜先可算逮著機會了,他蠻語講得還不流利,唯一語速正常的是“你愿意嫁給我嗎?”其他的都是有些慢。所以,他先用力咳嗽兩聲,示意自己有話要講,才說了自己在申王那里的計劃。接著,又說了自己的盤算,拿下荊國,自己留一點給老師(屠維點頭贊許),送一點給申王,衛希夷也要分一份,女瑩也可以分一份。將荊國分了算了!
他說得慢,方便了各人思忖。衛希夷見了屠維,又有了全新的想法,將自己得的那一份(包括女瑩新分與她的城池土地),一分為二,一部分靠北的,給風昊。靠南的那一部分,給屠維,或者說,給獠人安身。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我們拿下的土地,不給仇人!太后全家,都是我仇人!”
屠維也有些激動:“這是當然的!”
女瑩也贊同這樣的分法,城池是衛希夷打下來的,并且女瑩的親信人手才剛剛開始培養,無法將這些地方悉數掌握。這便是分封的必要性了。
屠維道:“小公主也須給王一個保證呀,讓他能夠放心。”
女瑩坦誠地問:“我哥哥做了申王的車正,姐姐做了他的寵妃。不心懷故國,我何必在這洪水滔天的時刻回來?何必拼上性命,不遠千里,與荊伯計較?我的心,從來都在這里,我想讓這里變得更好,我也能讓它變得更好。”
屠維欣慰地道:“這樣,王大約會放心。公主也要想好,必然也會有些人反對你。”
“連我父王都有人想他死,何況于我?我不死,就行了。”
衛希夷仗義地說:“我先弄死他們!王可真是,居然忍了……還娶了……哼!”
屠維道:“王也艱難,當時的情形十分難辦。自家的事情還算好說,王是不怕有亂子。然而荊伯又來了,亂上加亂。無論如何,太后還是蠻人。荊伯就不一樣了,荊伯一來,蠻人怕要絕種了。最快的辦法,就是聯姻。”
“姐姐姐夫……”
“都安葬了!”屠維飛快地打斷了女兒,“他們當時,就是結為夫婦的,這在咱們蠻人眼里,是一樁好事。亂后,便有好心人將他們收葬。三年前,我親自將他們改葬的。”
“大祭司葬了嗎?”
“……我沒管她。”
“那就是有人管了?誰管的?”衛希夷的眉毛飛了起來,“阿瑩!有件事兒得趕緊做!新冶十二城,要加緊將新的祭儀定下來!”
她要和原來的祭司們搶位置了!
姜先又咳嗽了一聲:“那個,我已經安排人在做了。不過近來事多,他們做得有些慢,都是原本的頭人,放心。”
“你們也在做嗎?”屠維嘆息一聲,“王也在做,他也不放心祭司們了。可是,為了對抗荊伯,他不得不退后一步。你們能堅持,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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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正事談完,屠維便攜女兒離開,姜先與他們父女同行。女瑩留在殿里,消化著屠維帶來的消息。
出了女瑩的正殿,姜先便猶豫如何開口,與父女二人各歸各處——他們一定有好些話要說的。
不想屠維又給了他一個輕飄飄的眼神,再次向他發出了邀請。
不止姜先詫異,衛希夷也奇怪了:“還有什么要說的呢?”
“南面的事說完了,還有北面的事。南面的事,是為王在辦事,北面的事,我也很關心呀。你將土地分給這個,分給那個,自己沒有留一份兒,是有別的打算吧?也沒提要接你娘和阿應回來,你是還要北上嗎?我當然得問問北方的事情啦。”
姜先急忙保證:“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好。”
不知道為什么,這三個字讓姜先覺得自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打量了一下屠維的身高與肌肉,再暗暗捏捏自己的胳膊,姜先有些憂慮了。
到了衛希夷的住處,屠維道:“我還是習慣睡榻,希夷啊,去,給我弄張竹榻來。”
衛希夷:……“爹你想跟阿先說什么悄悄話呢?當年你跟娘就是這樣,希夷啊,去看看阿應有沒有淘氣。就將我支使走了,你們就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偷聽還被從地板下面揪了出來,就是親爹動的手!
屠維的笑容溫暖而誠實:“哦。你早去早回,還能聽后半段兒。”
“前半段兒呢?”
姜先想說,你想知道,回來我告訴你呀。屠維道:“就是聽他蠻話說得不錯,問問怎么學的,我當年學蠻話的時候,可費事兒了,我們獠人說的話,跟他們可不一樣……”
“哦……”衛希夷半信半疑的,給姜先使了個眼色,不能真讓親爹睡得不舒服呀。他們一家一直睡的竹榻,這是真的。
衛希夷一走,屠維慈祥地對姜先道:“唐公怎么想起來學蠻語的?”
“畢竟南下,又事涉軍國大事……”
“很難吧?”
“還……還好……”
“怎么是還好呢?就是很難!就像我學你們雅言正音似的,王要我們都學,巧了,我心愛的女人,就是中土來的,向她請教呢,還能多相處一陣兒。就是怎么一邊學,一邊還要搭訕,太難!我就想啊,得裝好奇的樣兒,什么都問她,從小孩兒學吃飯穿衣,一樣一樣的,再問到怎么求婚……”
姜先:……=囗=!娘!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