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與阿狐王子情如父子,大祭司有令,背叛王子與阻礙王子復仇者,格殺勿論。”
從下午一直到夜間,從西凌王的王帳,一直至登上那高高的臺上,從天邊的最后一抹霞光墜落,大婚吉時開始,一直至那濃黑夜色襲來,結親禮儀完畢,夜云熙腦子里,一直在盤旋這句話。
耳邊的喜慶鼓樂,恍若未聞,眼前的雄雄篝火,轉眼云煙,有誰愿意將這一生一次的花嫁幻想,演上一遍又一遍,且還是跟一個錯的人?夜云熙便僵著一臉微笑,由西凌王牽著手,一步一步地行來,直到往那高臺之上坐定,王與后并肩,俯瞰今夜王庭的歡騰,看草原兒女們,用沸騰的熱血,驅散雪天草原的寒冷。
依然記得,上一次,夏日草原,她是跟赫連勛的結親禮,被灌了些啞藥和軟骨散,由兩個壯實侍女明里參扶,暗里挾持著行禮,額角還掛著一抹被阿依蓮一鞭子打出的血口子,故而一臉的妖艷,一臉的厭惡,將那硬上弓的大王子寒磣得夠嗆。
“丫頭,你不專心。”西凌王微微側身偏頭,沖她低語。
她本能偏頭,沖西凌王一味傻笑,可是,依舊不專心。心思如麻,一邊睹景感傷,一邊反復思量,她嫁給西凌王,作了西凌的王后,算不算背叛了那道血誓?她極力促成曦軍與西凌的停戰和談,算不算阻礙狐族人尋仇?大祭司有令,背叛王子與阻礙王子復仇者,格殺勿論么?白天里,薩力和為何突然沖她說這幾句話,她的預感,越來越不妙……
高臺之下的空地上,先是草原兒女們的熱舞,接著是西凌勇士們的比武,西凌人最拿手的,最樂于展示的,就是體能與武力。于是,摔跤格斗,百步穿楊,花式縱馬,各顯神通。連六歲的托雷小王子,也騎了匹小花馬,在場中耍了一圈,然后就被一群女孩兒簇擁著,討好爭寵去了。
反正,今夜是狂歡夜,冬日的沉悶,戰爭的壓力,積壓已深,急需借著烈酒揮發,借著汗液緩解。
卻也正應了那句話,越狂歡,越孤單,場中的熱鬧,反襯了高臺上的冷清。尤其是等王庭的執事長老們,部族頭領們,一個個走馬燈似的,祝酒過后,那高臺之上,真真是高處不勝寒。
夜云熙伸手過去,去牽西凌王的手,發現冷如寒冰,那老王,像似要昏昏欲睡。她便撿了個眼前的精彩看點,意欲喚起他的精神,這眾目睽睽之下,總歸不顯了疲態,露了病情才好,遂抬手往場中指著說到:
“大王您看,是薩力和上場了。看看他要耍什么把戲。”
果然,西凌王來了些精神,直起腰背,與她一起觀戰。卻見那尊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鐵塔大馬金刀往場中一站,眾人立馬爆發出如雷的歡呼,半響,卻不見有對手上場。
“你可知道,薩力和最擅長的,是什么?”西凌王盯著場中,出聲問她。
“不是西凌摔跤術嗎?”夜云熙記得,據說曾經摔遍草原無敵手,也是,就憑那身量與蠻勁,有多少人能敵得過?
西凌王不可置否,略略一笑,示意她再看看。便見著有兩人,進到場中來,一人用布條蒙了那鐵塔的眼睛,于腦后綁了個結實,一人拿了弓箭,遞他手上,然后齊齊退下,四周眾人又是一陣扯了嗓門的吆喝歡呼,
那尊被蒙了眼睛的鐵塔,就在一片歡呼聲中,沉息頓足,開始轉圈,一圈,兩圈,三圈,手搭彎弓,一箭輕發,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接著又是原地轉三圈,連環三箭,首尾相連,依次穿正中紅心而過;再轉三圈,三箭齊發,齊齊擠在了那個穿心眼上。一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箭無虛發,精彩絕倫,眾人的歡呼鼎沸,就快要將夜幕掀翻了。
夜云熙看得眼睛有些發直,她見過曦朝武士蒙眼射箭的,可需得憑借聽音辨位。可這薩力和,在一片雜亂人聲中,純屬蒙眼射瞎箭,那力道與準頭,卻是驚人。
接下來,她卻看得有些發懵了,那是最后一支箭,依舊是上弦拉弓,開始原地轉圈,一直不停地轉,轉得草地上的積雪磨盡,露出深深草窩,轉得眾人都覺得暈了,那龐大的身軀,還在轉。
她跟眾人一樣疑惑,前頭三箭連發與三箭齊發,都表演了,這最后一支箭,要如何超越?下一瞬,她或許是第一個看清這最后的精彩的人——在那飛速的旋轉漩渦中,弦已離手,箭已飛出,直直地……沖她而來。
她來不及反應,全身僵住,瞳孔放大,只等待那利箭穿心的降臨。然而,瞬息間,旁邊的西凌王突然擋住了她的視線,“嗖——”一聲,似乎是利箭穿刺進肉體的聲音,“啊——”那老王的一聲痛哼,接著便是將她重重地撲倒在座椅上。
后背撞擊的疼痛感,讓她徹底蘇醒過來,似乎所有人還在驚愕中沒有回神,她便于萬人寂靜中,開始不停地喊:
“拿下薩力和!”
“傳醫官來!送大王回寢帳!”
“封鎖內廷!所有人不得離開!”
“把小王子找來!”
她也不知是在沖誰喊,也不知道該信任誰,但是腦中異常清醒,此時的王庭,需要立即做的,便是這幾件事情。遂一邊喊,一邊吃力扶起身上那個身軀,去查看他的狀況,幸好,背部中箭,雖沒入半截,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王庭十二衛,除了薩力和,齊齊奔上來,到了西凌王跟前,西凌王一抬手,吩咐到:
“照她說的去做。”西凌王開口,似乎她先前的一通發號司令,才算是有了著落。
接下來,拿人的,背西凌王的,傳醫官的,封場子的,找小王子的……少頃驚亂之后,又恢復了井然秩序。
此刻,夜云熙才清楚地意識到,西凌王在王庭的地位,以及她在王庭中的處境。西凌王在,她在,沒了西凌王,也許她什么都不是。遂緊跟著背負西凌王的鐵衛,下高臺來,又一路朝王帳去。
她那機警的紫衣丫頭,也是一路將她緊跟著,她略略盤算,轉頭吩咐:
“紫衣,叫裴炎到王帳來,外面候著。”便扔下那丫頭,快步緊跟,進了西凌王的寢帳。既然有薩力和突然要殺她,保不齊,這王庭里,還有其他人,要她的命。
等醫官來,她便幫著褪衣,拔箭,止血,清洗,用藥,包扎,一一親手做來,不讓那些笨拙侍女插手,雖然她也不見得,比她們利索多少。但她心知肚明,今夜她必須,保持與這草原王最近的距離。在他身邊,她才是最安全的,將他的命保住了,她才能活命。
而且,是他替她擋了一箭,救了她一命,她向來恩怨分明,她欠他一命,自當拼盡全力來還。
然而,令她恐慌的是,那本就虛弱的老王,因失血,疼痛,陷入了昏迷。
醫官戰戰兢兢,額角冒汗,她讓他寸步不離,務必守著;
小王子被帶來了,見狀有些害怕,她讓他睜大眼睛,務必守著;
薩力和被五花大綁,帶來問她如何處置,她讓鐵衛,先將他扔外面雪地里晾著;
那些執事長老,部族頭領們,一個個借關切之名,輪番來探虛實,她讓王庭鐵衛齊齊將王帳圍個嚴實,一絲風都跑不進來;
裴炎過來了,問她是否要作些準備,她亦讓他干候著,一切,等西凌王醒來,再說。
過了子夜,西凌王未醒,氣息若游絲,過了丑時,依舊未醒,手腳冰冷,那醫官一臉哭像,就只差沖她搖頭了,被她狠狠瞪眼,給止住了。到了寅時,就是那個千里之外的曦宮開宮門的時刻,那老王還是毫無動靜。
……
直到天露曉色,在王帳外守了一夜的所有人,終于見著,那依舊一身暗錦繁繡新娘服,只卸了一身珠玉的新王后,與滿臉淚水的托雷小王子,出來了。
那新王后,掛著兩個烏青黑眼圈,卻是一臉的肅然哀容,高捧了手中王杖,清冷響亮的聲音在寒風中響起:
“大王去了,吹喪號,著喪服,請法師,起天火,準備大王的后事……請在場所有鐵衛,在此守護大王寢帳,任何人不得叨擾大王安息之靈……請所有執事長老與頭領大人們,隨我與托雷王子去議事大帳。”
說完,也不管眾人的反應,只手擎了王杖,只手牽了小王子,在如今的王庭十一衛的緊隨簇擁下,大步朝議事大帳走去。
只是,行至裴炎身旁時,停下來,大聲說了句話,眾人皆聽清楚了:
“裴將軍,速回對岸軍營,務必請征西大將軍過來,大曦公主的夫婿過世,他理當悼唁。”
她句句說得在理,眾人一時也想不出異議,那一臉哀戚神色,也頗有些氣勢,身后的王庭十一衛,又皆是橫眉冷眼,一副肅殺。便齊齊照了她說的行事。
頃刻間,哀號響徹王庭,人馬雜動,刀劍嘶鳴,步履震地,王庭的核心人物們,跟隨那個挺得筆直的窈窕背影,齊齊入了議事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