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七日了。”紫衣明白,她家主子問的半截話,是在問什麼。臘月初三夜,西凌王中箭昏迷,性命垂危,初四日凌晨,卻假死擺局,將那些意欲反叛的部族要人截殺在議事大帳外的風雪地裡。至臘月初五凌晨,卻是真的……薨逝了。
今日臘月十二,按曦朝的習俗,已過頭七,按西凌的規矩,再不堆柴起火,送上天路,就要被天神厭棄了。
按說,初五那日,就應該堆柴澆油,請法師,行葬禮的。可是,當行事的人進了王帳,準備後事,那冰冷的大王身前,那個跪地的鳳大將軍,跟一尊石像似的杵在那裡,不讓擡走。行事的衆人不知所措,往她家公主那裡尋主意,紫衣清楚,鳳大將軍可是公主心中最能縱容遷就的人,果然,公主左右爲難,終是不捨得爲難她的大將軍,拿了個折中的主意:
“西凌人也不是沒有停靈的講究,那就停一日吧。”
哪知,這個折中的主意,倒得後來,越來越偏頗,第二日,那鳳大將軍依舊杵在那裡,不讓擡走,公主嘆口氣,說:
“那就再停一日吧。”
第三日,第四日,日復一日,如法重演……一直至今日,風大將軍不吃不喝,不睡覺不說話,杵在那裡,守了七日。她家公主,吃不下睡不好,頂著整個王庭的壓力,說盡了好話硬話,也將裡面的大王,連同一旁的石像,守了七日。
今日,想必是極限了。紫衣心想。她不知道,裡面的大將軍,是不是到了極限,但她家主子,已經到了極限,那靠在柱竿上,惺忪著眼,嘶啞著聲的模樣,著實是要撐不下去了,也是王庭的極限,遠處,那個赫連部的大鬍子長老,帶著浩浩蕩蕩一幫人馬,正往這邊行來。
“高臺上堆柴澆油,請法師,準備葬禮。我先進去看看,赫連長老過來,你先攔著。”
她家主子扔下這句話,轉身就溜進王帳裡,留下她一個小侍女,獨擋一面,紫衣覺得好頭痛。
……
此刻,夜雲熙亦覺得,好頭痛。一邊,是王庭的長老們,日日在她耳邊,慷慨陳詞,已經離開人世的大王,應該儘快送上天路,去見長生天,否則,怎樣怎樣;一邊,是那根木頭,只在初五清晨說了一句,也是這七日來的唯一一句,他說的是,我長這麼大,昨日才第一次看見他,以後卻又再也看不到了,公主,你讓我多看幾眼。
她就跟著鼻子發酸,憐得要命。一個心軟,就讓他多看了……幾日。可那化石般的光景,當真是鐵打的嗎?
早就該想到,他那麼拗的人,知道了這些事,會是什麼反應。父子倒是相認了,她也不知,他倆究竟說了些什麼。總之,西凌王去時,臉上眉梢都是柔和平靜之意,想必,是無憾了。可留給生者的,卻是一個回不去的遺憾,一道過不去的檻。
然而,回不去的遺憾,不回去也罷,人生在世,大小遺憾,多的是。過不去的檻,卻非得過了不可,因爲,你還得向前走。所以,無論如何,她得幫著他,把這道檻給邁過去了。
心中拿了主意,也就定了心神,進了王帳,輕手輕腳走過去,於那石像身邊,跟著跪了下來,也不去看他,只直直地看看榻上那冰冷的大王,輕輕喚到:
“阿墨,已經七日了。”
“嗯……”那石像還是聽得見她說話的,順從地應了一聲。
“外面……高臺上已經在堆柴準備,法師一會兒就來,今日行……天火葬禮。”夜雲熙小心翼翼說來,她突然覺得,那人不是石像,是瓷器,她怕她說錯話,他就嘣地一聲,碎了。
“好……”那瓷器也聽得懂她的話,又順從地應了一聲。
“你起來,吃點東西,再睡上一覺……”她便又試著建議,同時轉頭過去,細細看他。本就是拖傷帶病的身體,還經這樣折騰,實在是慘不忍睹,亂著胡茬,陷著眼窩,嘶著聲音,哪還有平日的神采。
“好……”那人還是乖巧得要命,說什麼應什麼,卻未見絲毫動作。
夜雲熙疑他是不是已經行動困難,就先站起身來,彎腰作勢,去扶他。哪知那人就著那跪地的姿勢,一個轉身,就將她攔腰抱住,頭臉剛好埋在她肚腹上。
她身子一僵,卻也由著他,任他像個大孩子似的,將額頭抵在她肚腹上,深深地蹭,蹭得她有些發癢。可那有如獸之抵額,無關情慾,只爲哀傷,她又如何忍心推開他。索性抱著那顆頭顱,手指伸入發間,一陣輕按重揉。然後,就聽見有嘶啞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哽哽咽咽,在她腰腹間響起。
這一刻,恐怕是她這一生裡最被人依賴與需要的時刻,而她的阿墨,這恐怕是她見過的,此生最爲軟弱的時候了吧。所以,無論他之前如何算計過她,利用過她,她現在統統都原諒他。更何況,是在瞭解了他的過往與宿命之後。
“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我的父親,是什麼模樣……我早該想到,母親那樣的人喜歡的,怎麼會是亞父所說的無名氏……”
那接近氣聲的抽泣中,是一些苦於出口卻又急需傾訴的話,她便安靜地聽著,一段接一段地,聽得她也跟著鼻子發酸。
“雲都之禍,本不是他的錯,我卻從曉事之日起,就念著要取他性命,滅他國家……我殺他親子,殺我兄長,還用我的血,讓他凍骨僵血,受盡痛苦而去。他明明知道是毒,卻還要服用下去,還用一年時間來等,等我來踏平他的草原……這比讓我一箭射了他,或是一刀砍了他,還要痛苦萬倍……”
“這也不是你的錯……”夜雲熙知道,他此刻翻不過去的檻,是自責。可是,她又覺得,再多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又怨自己多嘴,“他是真的愛你的母親,也愛你。他的意思,本來是想,永遠不讓你知道的,是我多事,偏偏要告訴你。”
“我這一生,好像都是錯的,只有遇見公主,是唯一的幸運,公主若是自責,我就…”她就知道,再多的言語,只能越說越亂。那哀痛之人,溺在那低谷裡,豈是別人幾句輕描淡述,能拉扯起來的。
“阿墨……不要這樣。”她就貓腰下去,想扶他起來,可那灌鉛似的身軀,她拉扯不得,只得輕輕央求他,“你起來……”
“我知道……我得起來,我還要帶他去見母親,我還要帶公主去雲都,公主想要的,徵千里草原爲疆土,據云上之都作要塞,我答應了公主,就要做到……”
她聽得悽然,都這副模樣了,還想著她要怎樣,真是拗犢子,便準備打住他,拖出去,讓他好生休息一番,哪知一聲輕喚纔出聲:
“阿墨?”卻發現,那人已經鬆了勁,也止了哭泣,軟軟地掛在她身上,不動了。再仔細一探,原來是昏睡過去了。
她反倒覺得鬆了口氣,那哀慟到極點之人,是不懂得如何放鬆神經,找回神智的分寸的。這下也好,總歸能得到一會兒調息休眠,等他醒來,也許就好了。
遂喚人進來,西凌王的天火葬禮,立即進行。同時,也將她腰上掛著的人,擡到她那頂小帳裡,讓紫衣小意照料著。
也顧不得王庭長老們的探究與追問,自將王太后的威嚴擺出來,我行我素,一副不解釋,也懶得解釋的強硬。看得那些長老們,眼珠子快掉地上,卻又滿腹的疑惑與不解,堵得心慌——
西凌王臨終,逐一交代遺言,向長老託孤,向王后道別,向小王子囑託,最後進去的,卻是對岸過來的徵西大將軍;西凌王薨逝,結果是對岸過來的徵西大將軍表現得最爲傷痛;而此刻,西凌王的遺體還在一邊火葬,熊熊大火剛起,那廂,剛剛喪夫的王太后就將大將軍擡進了她的寢帳裡……
夜雲熙當然知道,那些王庭長老們的氣憤是爲何——他們只當鳳玄墨是曦朝的將軍,鳳老將軍的第九子,耳朵長得長一點的,知曉他是香雪海的馬賊頭子,雲都狐族的落拓王子賀蘭阿狐兒,西凌王曾經下令四處追殺的心腹大患。所以覺得,這幾日眼中所見,太過於混亂。
可是,有些微妙的事情,她卻不可說。如果在這個時候,西凌王再冒出一個成年的兒子,且還手握曦朝重軍,赫連一族會怎麼想?託雷會怎麼想?王庭裡那些明裡暗裡的有心人,會怎麼想?甚至,她那心機深沉的皇弟知道了,會怎麼想?
既然西凌王沒有說,鳳玄墨沒有說,她便不說。如果能將這秘密,藏在心裡,埋在土裡,化在灰裡,再好不過。
所以,當那天火燒盡,斂了骨灰,行完葬禮。她便牽了託雷小大王,掉頭徑直進了自己的小帳。
就當她荒淫吧,西凌王剛一薨逝,她就另尋新歡。可是,對岸有十幾萬孃家大軍守著,手裡有正統的小大王託雷牽著,血脈裡,還有云都之城與寶藏的承諾流淌著,她硬氣十足,欺的,就是他們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