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熙散坐在地上,臉色緊一陣,松一陣。
是她疏忽了,她帶著風玄墨招搖進沈府,沈子卿既然在府中,下人豈有不通報之理。且她往常也就最愛去天水閣,不說看見,沈子卿就算閉著眼睛猜,也能猜著她在里面。莫不是有意帶著柳芙蘇來,演戲給她看?
這樣一琢磨,心里更加失落,難道她在沈子卿心里,就這般惹人嫌棄,恨不得撕破臉來,避而遠之?
可再一轉念想來,這從天而降的柳芙蘇,常年跟著柳河州在四國間浪蕩,跟沈子卿連面都難得見一次,怎么突然間二人就你儂我儂,談婚論嫁,一拍即合?柳芙蘇那花癡有非卿不嫁的心,她相信,可要說沈子卿,那眼高于頂,視曦京女兒們如……無物的人,能喜歡柳芙蘇?她倒覺得未必。
好吧,只要那人不是真的喜歡別人,她覺得自己就是離他最近的,他想讓她滾遠些,她偏不!他想讓她死心,她偏不!他要另娶他人,休想!
思及于此,夜云熙漸覺呼吸舒朗,心中回暖,她別無心愿,只求一心人。自幼承母親教導,想要的東西,一旦認定了,就需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緊緊抓住,你有執念,老天才會幫你,你自己棄了,老天也無能為力。
遂長舒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撣一撣衣裙上的塵土枯草,整飾好頭發,看著眼前這個跟班侍衛,也覺得順眼多了,不由得盯著他,多打量了一番。
更準確些,是稱得上養眼了,劍眉星目,懸膽鼻梁,豐滿闊唇,又不多話,皮實,經得起揍,身手還不錯,除了脾氣倔了些,面皮黑了些……曦京的貴夫人們,也有不少養小倌人兒的,只是,那些個娘娘腔的白面小生,可比不得他……
夜云熙半瞇了眼,看著那張又開始隱隱泛紅的臉,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想得有些……偏了,這人怕是也知她荒唐名聲,擔心被她給荒淫了吧,趕緊收回思緒,命他去尋馬回來。
鳳棲將軍都看得上眼的人,她又怎么能隨便給糟蹋了。片刻功夫,那小子尋了兩匹馬回來,她縱身上馬,帶著他往東南邊馳去。
曦京東南十里,有一木樨鎮,因遍值桂花樹而得名,又產一香醇米酒曰桂花釀,昭寧的親兵鸞衛營便駐扎此地。
馳馬入鎮,夜云熙自發間摘下一根釵飾,讓鳳玄墨先去換來一大車桂花釀,再入了鸞衛營。
按曦朝祖制,公主親王可制親兵三千,攝政期間曾遭刺殺,遂將三千親兵增至八千。從護衛隊擴建成騎兵營,于軍中抽調可塑之才,再加以強訓,遍請國中名將與江湖高手,傳授兵法戰術、奇門陣法,以及散打格斗與刀劍槍棍之藝,又三月一次試煉考核,優勝劣汰。
于是,能沉淀下來的,皆是以一敵百的精銳兒郎,而能從鸞衛營走出去的,無論入禁衛京畿,還是赴邊疆戍守,皆能獨當一面。加之待軍優厚,入鸞衛營,便無后顧養家之憂,幾年間,鸞衛營漸成了曦軍的看齊標準,以及曦朝軍士們的一個向往。
有個愛好,閑來喜歡到鸞衛營轉轉,看這些驍勇兒郎們……打架。遂營中空地上,常年搭著一個高高擂臺,不時有些想要較量的兒郎們,血性上涌時,跳上去操練操練,軍中生活枯燥單調,馬上也就有人起著哄地,扯場子。
夜云熙進營門時,那擂臺上,正有人在比試,邊上一陣唏噓哄鬧。
營門口一兵士見著是她,趕緊上前行禮,伺候她下馬來。
“刑天揚呢?”她下馬來,一邊往里走,一邊問他,她認得,這兵士是刑天揚身邊的親兵,就像是專程在門口等她的一樣。
“統領大人家中有女眷產子,昨夜便回城去了。”那親兵牽了馬,恭敬答到。
“他夫人不是上月才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夜云熙最好的,就是記性。
“這次是……妾室。”
“這浪蕩子!”夜云熙輕笑一聲,果然是估摸著她會來,派親兵專門在營門口候著的,便不再搭理那親兵小子,徑直往前走,營中的人見著了,紛紛行禮,她一路應了,上得擂臺邊的看臺上來。
等營中兵士集得差不多齊整了,又讓鳳玄墨遞了一壇子桂花釀上來,她一手將封壇紙揭了,一邊朗聲說來:
“諸位兒郎知我,素來最敬仁義智勇之人。我曾說過,諸位皆是我大曦精銳,平日里精進武藝,苦練本事,不是僅為了作我夜氏天家奴才,去數那曦京皇宮中的陳年青石板,或是防些奸膩宵小,飛賊刺客,護我這廢物公主的安危,而是有朝一日能夠馳騁沙場,保家衛國,開疆擴土,拜將封侯。兵者,本為兇器,需慎用之。而保我大曦,不受外族欺凌,佑我婦孺,不受戰亂之苦,此乃兵者,最大的仁義智勇信,因此,諸位皆是我昭寧最敬重之人。”
她托了酒壇,開口自稱,便無公主架子,一番話又說得豪氣真誠,軍士們聽得肅然起敬。她舉目環顧一周,繼續說到:
“冬至之日,本該前來看望的,卻因不慎感染風寒,臥病不起,未能成行,今日我以發簪為酬,換了一車桂花釀,聊表心意,請大家喝酒。”
眾人一陣歡呼,直沖云霄。她抬手按了聲浪,偏過頭去,看了看一旁的鳳玄墨,抬手指了,含笑說來:
“不過,要喝我這桂花釀,還得有個條件,先讓我看看大家的本事,你們逐個上來,只要打得過我這侍衛的,賞酒一壇,再加百金。”
場中瞬間沸騰,個個躍躍欲試。鸞衛營號稱軍中第一,營中兒郎們個個骨子里皆有這第一的自覺與傲氣,見了這名不見經傳的侍衛,一副不顯山不漏水的模樣,立在擂臺邊,瞬間紛紛生出要跳上臺來,將這人兩拳撂倒,再一腳踢飛了,領一壇好酒喝的自信。
夜云熙轉身過去,在一邊尋了舒適靠椅坐了,方才那個邢天揚的親兵倒是伶俐,跟著就送上來茶水與點心,她今日在外折騰了一大圈,腹中空空,趕緊喝口茶水,嘗口點心,覺得很是合意。
再去看場中,鸞衛們倒是摩拳擦掌,已有跳上擂臺,擺開架勢請戰的。可鳳玄墨那木頭卻還在邊上杵著不動,只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著她,那神色,怎么像是有些……生氣。莫不是嫌她沒有事先知會他?
她不禁笑了起來,招手讓他上前,像誆哄小孩兒般,輕聲說道:
“你若贏了,我也有賞,可好?”
那人依舊悶葫蘆不做聲,只抬手行了一禮,轉身行至擂臺上,抱拳起勢,與第一位挑戰者打斗開來。
他無刀劍隨身,挑擂之人也就與他空手格斗,一開始,兩人皆是拳腳生風,看不出伯仲,未料二三十招過后,一個空隙,他猛地一招,將那鸞衛反手鉗制在地,輕松贏了第一場比試。
緊接著,第二個挑擂者跳上來,不出三十招,卻敗下陣來。
第三個上來,風玄墨如法炮制,輕松勝出。
場下鸞衛們看得有些吃驚,卻更加熱血沸騰,鸞衛營的聲譽,豈能輕易毀了?一番咬牙切齒,又重燃撂倒此人,舍我其誰的豪情。片刻功夫,第四位挑戰者上得臺來。
夜云熙亦覺得有些出乎意料,鸞衛們的本事,她心里有底,不至于如此不堪,那么,難道是這木頭功夫太深?
但見他連戰三人,亦不見疲態,臉不紅氣不喘,穩穩地立在那里,朝向看臺這邊,說了句:
“我有些渴,想喝點水。”
她拍拍手邊那壇桂花釀,與一直候她身側的那親兵使個眼色,那親兵便趕緊將酒遞上擂臺去。
風玄墨接過,仰頭一陣狂飲,末了,將酒壇倒置,滴酒不剩。
鸞衛們倒不是心胸狹窄之人,見他飲得豪爽,不由得一陣喝彩。
就這樣,一壇酒,一場斗,又接連四五場打斗,他贏了滿貫。每打翻一人,夜云熙便抬手一揮,邢大人的親兵小子趕緊將一壇桂花釀捧至跟前,讓他如數飲了。
眾人恍然明白了,今日這擂臺,原來不是要看他們的本事,而是要試臺上這人的深淺。可不發話喊停,他們也就得進行到底,遂繼續前仆后繼。
他漸漸勝得吃力,從二三十個回合結束戰斗,漸漸到兩三百回合,才能勝過一人,從下盤穩扎到有些搖晃,不知是醉的,還是給累的。
又是幾番車輪拳腳,幾壇后勁十足的醇酒,眼看那車酒都快被他喝去了一大半,那人終于被打倒在地,鸞衛們此刻已是心生佩服,皆無歡呼。
正想著今日擂臺該收場了,卻見那鐵打之人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再過招,再被打倒,再起來,再倒地,再單膝撐地,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擂臺上與他對擂的鸞衛終是服了他,抱拳跪地,表示放棄。
夜云熙站起身來,下到場中,走到他身邊,看得出來,那人已經是在勉強支撐,累極,醉極,十余個鸞衛精銳的車輪戰,近十壇能讓人睡上幾天幾夜的桂花釀,那眼皮卻還極力瞇睜著,眸子里幽明不定,像是等著她說話。
她俯身下去,湊倒他臉前,笑著說道:
“好了,算你贏了,可好?”
“那……你賞我什么?”那千年冰山臉,竟咧嘴笑了,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笑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但到底以至極限,未等她回答,眼皮便垂下,倒地昏睡過去。